云南,七月的天气。丛林中压抑着无尽的热气,仿佛要将人活活压死。姬箬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走在最前面。讽刺的是,傻子偏偏喜欢高谈阔论,穷汉偏偏喜欢摆桌请宴,妓女偏偏喜欢宣扬贞操,老人偏偏喜欢谈论过往。姬箬也一样,他虽然是个残废,但总是喜欢走在最前面。云南的丛林,遮天蔽日,热气之中,总是有一丝隐隐的不安。柳湘娥皱眉:“为什么我们一定要经过这片鬼林子?我总是感觉有不对的地方。”
姬箬悠然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姬箬外号虽然叫“毒蝎”,心里却一点也不毒。他只是喜欢开一些让人很尴尬的玩笑罢了。然而这一次,姬箬的确说对了。花浅处已经帮姬箬回答了柳湘娥。“因为魜贻峒主在!”
洪萝笑道:“什么峒主?”
花浅处道:“魜贻峒主!”
洪萝哈哈大笑:“既然他仁义,我们为什么还要避着他?”
花浅处道:“不是那个仁义,是魜贻。魜贻峒主虽然武功并不……”柳湘娥突然变色:“魜贻峒主?他不是一直在江南么?怎么又到云南来了?”
姬箬淡淡一笑:“看来柳姑娘对江湖上的事情了解得没有姬某多。魜贻峒主的亲弟弟鍧璺峒主今年六十大寿,所以魜贻峒主迢迢千里奔波而来,就是要给鍧璺峒主祝寿。”
苏碧银道:“他来他的,我们为什么要躲他?”
柳湘娥道:“对啊,我听说魜贻与鍧璺两位峒主的武功都不是很高强。”
姬箬的脸色一下子死灰。他对柳湘娥,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千万不要在云南乱说这话,否则……”他话音刚落,丛林深处就传出一个声音。“因为鍧璺峒主耳听八方,你们说的话,已被他听见了!”
一个人踏木而来,翩若惊鸿,已经落在了五人面前。花浅处仔细地看了看这个人。典型的苗族装束,耳畔挂着一个巨大的银环。最奇怪的是,他的右臂上站着一只鹰,一只独翅鹰。姬箬道:“阁下就是鍧璺峒主?”
这人嘻嘻笑道:“我哪里比得上峒主老人家?我只是峒主六个侍卫中最蠢的一个。峒主听说四手剑客、‘毒蝎’姬箬,还有四川的三位才女结伴同行,到了云南,特地派我来保护五位的安全。”
姬箬道:“顺便监听一下我们的话?”
这人道:“不要说的这么难听嘛。我听五位的说话,是要拿回去当教材学习的。”
花浅处微微笑道:“看来你失望了。”
这人道:“我没有。因为我听见你们说我们峒主的武功并不高超。”
柳湘娥在看这个人,从这个人现身起,她就一直在看。此刻柳湘娥终于道:“谶棞?”
这人道:“不错,小人就是谶棞。”
柳湘娥一叹:“我真不知道你们取这种名字,是什么心态。”
谶棞道:“别人认不到的名字,就是好名字。”
姬箬冷冷道:“那我看你不如取名叫真真。”
古代青楼女子名字,多用真真、双双等代替真名。姬箬此话,正是拐着弯骂谶棞是青楼女子,实在是极其尖酸刻薄的话。谶棞却笑道:“云南的人不喜欢寻花问柳,对不起。”
他转头看向花浅处:“朋友,你说是不是?”
姬箬道:“你错了。这里有个人姓花,也有一个人姓柳。”
谶棞聊是脸上再和气,心中也不由动怒,冷笑道:“你就是‘毒蝎’姬箬?”
姬箬道:“怎么?”
谶棞厉声道:“好,我倒想知道,我肩上的鹰,能不能吃蝎子!”
说罢一声长笑,他肩上那只独翅鹰和鸣一声,“哗”地飞向姬箬,直取他的左眼。洪萝不由“呀”的一声叫出来!姬箬却没有动。五丈!姬箬的右手突然青筋爆起,肌肉条条绽出。三丈!姬箬的指尖已经泛红。一丈!鹰离姬箬的左眼还有一丈!姬箬暴喝一声,左手一抓,那只如箭般的鹰,竟一眨眼间就被他抓在手中。姬箬大笑中,右手扭下了鹰的头,左手一甩,已将鹰扔给了花浅处:“翅膀挺嫩,烤来吃好吃。”
谶棞大怒,右手晃出一铜一铁两个环,分从左右围向姬箬。姬箬没动,花浅处剑气却已经腾出。“当当”两声,两个环竟被花浅处剑尖穿住,滴溜溜地在剑身上转。姬箬一叹:“几年不见,花浅处你的剑法又有进步!”
花浅处剑柄一提,两个环又飞回了谶棞:“环还你。希望你少沾点杀气!”
谶棞“哼”一声,右手一勾,将环收去,人也一刹间消失在了丛林之中。花浅处收剑,缓缓道:“对了,张三说,你跟他说过我。”
姬箬道:“我从来没有给人提起过你。连丫鬟也没有提起过。”
花浅处喃喃道:“怪事,真是怪事,那他明明知道我可能来问你,怎么会扯到你身上呢?”
洪萝道:“那是他太蠢。”
姬箬道:“或者他根本不想让我们活着回来!”
“来”字刚刚出口,姬箬前方的树枝上突然掉下一条蛇。这蛇通体碧绿,昂首吐信,身长足足有四尺。这不仅是条大蛇,还是一条剧毒蛇——竹叶青都是剧毒的!三个女孩子都截然变色!花浅处也吃了一惊,正想拔剑,树上又跃下了一个怪人。他是个男人,却抹着胭脂,头发已经很长,却披散着。同样的,他的耳朵上也挂着一个银环。柳湘娥道:“这……这拿蛇的一定是発枰。”
発枰道:“柳湘娥果然是柳湘娥,连発枰这种怪物也能入你的法眼。”
姬箬道:“你是过来送蛇羹的?”
発枰道:“不错!”
花浅处与姬箬都一愣,然后一笑:“好,那好极了!”
话虽如此,脸上的表情却显示出他们并不好。発枰笑道:“鍧璺峒主和魜贻峒主正在吃饭,不但有蛇羹,还有甲鱼汤、龟苓膏、穿山甲、菊头蝠、果子狸……哈哈,鍧璺峒主特地让発枰来请五位喝一杯蛇酒。”
花浅处和姬箬相视一眼,苦笑道:“既然如此,我们不去也得去了。”
大宴金杯,玉盘美酒。魜贻峒主笑道:“最大的客人来了。”
鍧璺峒主已喝得微醺,道:“他们就是什么‘毒蝎’,什么‘四手’的?”
苏碧银低低道:“别人的耳朵挂一个银环,他们的耳朵却挂一个金环。”
她本来以为自己说的够小声,然而魜贻峒主已哈哈大笑:“不错,但是我们手中的环,也是有差别的。谶棞!”
谶棞道:“是!”
跨前一步,右手一摆,铜铁两环就现了出来。魜贻又道:“阃哐!”
另一个八尺巨人跨上一步:“阃哐在!”
魜贻道:“出环!”
阃哐道:“是!”
左手一弹,掌中凭空地就多出了两个环。都是闪着银白色的光。鍧璺道:“这两个环,是用锌和铝打的!”
总之,武艺越强的人,拥有的环就越贵重。这本来就是一个崇尚武艺的民族!洪萝道:“鍧璺魜贻两位峒主,自然是一金一银。”
姬箬道:“这是废话。”
然而都想错了。包括姬箬。因为発枰的环就是一金一银。姬箬道:“这位発枰侍卫的环是一金一银?”
鍧璺道:“不错!”
花浅处道:“那你们的环呢?”
魜贻淡淡一笑:“请五位先就坐,至于环嘛,该出的时候,总会出的。”
他说着,从脚边提起一瓶酒,抓过五个金杯,堪堪将酒斟满:“请!”
酒倒出时,现出了里面的酒渣。不是梅子枸杞,而是蜈蚣和蜘蛛。洪萝几乎就要吐了出来。花浅处却好像没有看到,道一声“多谢”,往席上一坐,端起酒便喝干了,皱眉道:“好酒!只是太少了。”
伸手过去,把姬箬等人的四杯酒竟全部喝干。鍧璺笑道:“这位四手剑客果然是个男儿,鍧璺今日本想敬你一杯,然而好酒已经给你喝光了。”
花浅处笑道:“其实我并不喜欢喝酒,但是这种酒,我还是得尝尝。”
鍧璺道:“既然如此,请你的朋友们就坐。”
花浅处回头道:“坐吧,坐吧,没事的。”
听了此话,姬箬才点点头,往花浅处左边坐了。洪萝等见花浅处和姬箬都坐了下去,便都纷纷就坐。鍧璺峒主道:“花大侠酒已下肚,加上今日是鍧璺的六十大寿,无论怎样,应该把我们当朋友对待。”
花浅处道:“不错。”
鍧璺道:“鍧璺想问你几个问题。”
花浅处哈哈大笑:“这个,还是让姬箬这只蝎子回答你吧。但是我可以保证,他说的都是实话。”
魜贻笑道:“只要是实话,就是够朋友。”
“你们为什么来云南?”
魜贻举杯,呷了一口。姬箬道:“去点苍!”
魜贻道:“为什么去点苍?”
姬箬道:“找长孙无敌。”
魜贻道:“为什么要找长孙无敌?”
姬箬道:“因为长孙无情被杀了。”
魜贻道:“你们想跟长孙无敌说什么?”
姬箬道:“告诉他长孙无情的死因。”
姬箬跟魜贻说了那么多,说的都是实话,也都是废话。因为很明显,魜贻是知道这些的。魜贻苦笑:“看来你们是不想交我们这两个朋友了。”
姬箬道:“你们也并没有想交我们这五个朋友。”
鍧璺一叹:“敬酒不吃吃罚酒。一定要把你们当作犯人审问吗?”
他右手突然一摁机簧,花浅处等的椅子上一下子迸出铁环,将五人死死箍在了椅子上。姬箬脸色大变:“花浅处,你不是说没事吗?”
花浅处笑道:“我说没事就是没事。”
鍧璺冷冷道:“目前你们是没事,如果老实说了,你们以后也不会有事。”
柳湘娥淡淡道:“如果不老实说呢?”
魜贻嘻嘻笑道:“那也简单。我是不会对你们动刑的。”
叫了一声:“阃哐?”
阃哐道:“是!”
魜贻道:“你看这个姑娘漂不漂亮?”
阃哐道:“漂亮,都漂亮。”
魜贻道:“你想不想选一个做老婆?”
阃哐大喜道:“这……这很好!”
不光柳湘娥,洪萝和苏碧银的脸色也变了。苏碧银厉声道:“原来你们竟是一伙禽兽!”
鍧璺道:“多谢。”
柳湘娥一叹:“苗族人多信奉禽兽为神。你这话,不是在夸他吗?”
魜贻笑道:“只要他们不说,我就让你挑一个做老婆。”
花浅处悠悠道:“行,我告诉你。不过告诉你前,你也得老实告诉我一个问题,而且要尽量详细。”
鍧璺作色道:“我没有要你的狗命都算好的了,你居然还反过来审问我!”
魜贻毕竟更加老练,将手一抬:“没事。你要问我什么?”
花浅处道:“你们为什么想知道?”
魜贻狞笑道:“这很简单。我的耳目已经告诉了我四川发生的血案。你想必也知道,这里面的人,全部都中了毒。”
花浅处道:“不错。”
魜贻峒主道:“你知道这是什么毒么?”
花浅处苦笑:“不知道。”
魜贻道:“你知道几种毒药?”
花浅处道:“三千多种。”
魜贻道:“我却知道四千种,刚好四千种。”
花浅处道:“哦?”
魜贻峒主道:“只因很多毒药是我配出来的!它们被我存放在密室里,可是不知何时,有一种就突然消失了。”
花浅处沉吟道:“所以……”魜贻道:“死人的血液中,就有我的毒药!阃哐已经在英楮叶身上取了一百处部位的血,经过验证,跟我的毒药一模一样。而奇怪的事,这个人从千里远的江南偷去毒药,再跑来四川杀人,又是为什么?”
姬箬道:“我们怎么知道?你把我们绑起来有用吗?”
鍧璺道:“我只要你们说出毒药的线索,有多少说多少。”
花浅处道:“只可惜,目前唯一的有关毒药的线索,都是你告诉我的。另外,如果英楮叶身上的伤口中有一百处是阃哐划的,那么……可能我们的一条线索就又断了。”
魜贻厉声道:“你若一定不说,我就要了你们五个的命!”
花浅处微笑道:“我也很想告诉你们一些别的消息,然而我们确实不知道了。至于要了我们的命这件事,我们已经令很多人失望了——你也不会例外的!”
鍧璺大怒之下,喝道:“好!你最好也能令我失望!”
右手一挥,阃哐、谶棞这几个侍卫,纷纷从怀中取出环来——这要命的环!魜贻冷冷道:“在他们出环之前,我先告诉你们一件事:我们练这飞环阵已经练了整整八年。别说是人,就是石头,一旦陷入我的飞环阵,也决不要想好好出来!”
花浅处的脸上仍然在笑:“是么?就是峨嵋派的十玉伏魔阵,也不会厉害到用石头试阵法的。”
鍧璺冷笑道:“好一张利嘴!可惜我不是很喜欢说废话的人。”
转头对発枰道:“発枰,把这两个男人杀了。至于这几个女的,我想你们应该需要。”
発枰笑道:“极好,极好。”
每个人的双环已出手。花浅处长笑道:“你们认为几个耍杂技的和一堆破烂机关,真的能制的住我们么?”
笑声之中,只听一阵金铁交织之声,花浅处已经站了起来,微笑道:“现在,让我看看你们的飞环阵吧。”
他的剑也已在手。姬箬只听见花浅处一声“保护好她们”,就看见四面八方都笼罩来的金属光芒。六个侍卫,加上两名峒主,分据八方。十六个环就从八个方向朝花浅处笼罩过来。花浅处也惊讶了。鍧璺峒主果然没有吹牛。这八年的阵法,的确是杀人的阵法。十六个环,已经幻化成十六道光——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早已不是环。这是死亡带来的光芒!花浅处不留任何后招,四剑已经出手:此刻若不占得先机,只是恐怕以后再无余力。漫天金银交织,姬箬等人只觉得眼前金属光芒四处乱溅,竟渐渐地感到晕眩。这阵,这阵中的八个人,早已融为了一个整体——他即是我,我即是他。恍惚间,如同水银浆天、流星飞跃,整个世界似乎已经是一个战场。花浅处只感到身边猛烈的风,将要把自己绞进去。这本是一场震动古今的决战!洪萝突然呕吐起来。这样斑斓闪烁的光,实在不宜长时间看。花浅处也发现了。环来的太快,根本看不清楚。这个“快”字,实在是决定高手之间成败的重要因素。花浅处挡了三个回合,便已迭遇险招。姬箬的头上已经冒出冷汗。他并未因花浅处遇险而着急:因为他根本看不清楚!姬箬只能看到一片金光。等待,总是比结局更难熬。花浅处脸色已经苍白。他看不清环的来势,左肩上已经中了一环。“花浅处历来是不会输的。”
花浅处想到洪萝对别人说的话。他苦笑了。可惜今日,不败的花浅处也会败的。“唰”一声,他的腰上又中一环。花浅处长叹,败局已定,还能如何?他闭上了眼。魜贻喝道:“他已经败定了,速速取他性命!”
双环出手。寂静。无数金光突然消失了,只有魜贻手中两柄飞环。姬箬终于看清楚了魜贻的环!这是两个草编成的环。苗族人信奉牲畜,也同样信奉自然。草本是顽强的生命,只有武功高强的人,才能使这样的环,也只有武功高强的人,才配使用这种环!环已出手。环出手,立刻化为绿光。交织着如同天穹的绿光。花浅处闭着眼的脸上突然一笑。这是苦笑?还是自豪的笑?剑或在手?剑已在心!花浅处剑尖长抖,两个环已经从中间裂开。这本是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剑,然而只有魜贻与花浅处这两个交战的人,才知道这一剑的妙处。魜贻的环是神草所编,火烧不枯,水淹不烂。刀枪更是无法将其割断。可是今日花浅处竟将它割断了。魜贻的面色铁青,人如同才从棺材里挖出的死尸,似乎已经枯萎。魜贻喃喃道:“为什么……”突然疯了似的一拂袖子,喝道:“快上!愣着干什么?”
花浅处道:“一起上也没用。”
他的眼睛仍闭着。十四个环同时飞出,又同时断裂。一柄剑已经洞穿了鍧璺峒主的咽喉。花浅处一字一顿地道:“你们还要来?”
魜贻峒主口中突然喷出一口白沫,“咚”的一声倒地。峒中众人兵刃尽出,无数银光都充满敌意地对着花浅处。花浅处摇摇头,悠悠道:“你若是想要杀人,就得先准备好被人杀。”
発枰厉声道:“我们的人都是鍧璺峒主的人,虽然是他要先杀你,我们也得为他报仇!”
姬箬本来一言不发,此刻突然冷笑道:“只可惜你们为一个冒牌货效忠了这么多年。”
発枰一愣,喝道:“你难道说这个鍧璺峒主是假的?”
姬箬伸手从酒桌上抓过一个酒坛子,自己给自己倒一杯,抿了一口,才缓缓道:“岂止是鍧璺,连魜贻也是假的!”
阃哐插口道:“你凭什么说这两个峒主是假的?”
姬箬不理他,只是喝酒,喝了一杯,又喝一杯,最后终于道:“你们的酒还挺好喝。”
発枰双目圆睁,道:“这是我们峒主的酒,我们这些下人无福享受。”
姬箬道:“他之前是这样的么?”
発枰道:“这是上等的补酒,我们花了多年时间,采集一百种毒物酿造而成,喝了能延年益寿。我们这种下人怎么吃得?”
姬箬眉毛一扬:“哦?”
他拿过一个酒杯,倒上一杯,递给発枰:“你尝尝这酒像是毒物所泡的吗?”
発枰伸手接过,喝了一口,脸顿时被呛红了。姬箬得意地道:“这是汉族的白酒。他是喝不惯你们的毒物酒,才假借珍贵的名义,偷梁换柱,喝自己的白酒。”
又道:“而且,我再问你。如果魜贻鍧璺只是想套出毒药的下落,又何必动用你们的飞环阵?如果飞环阵将我们杀了,他岂不是一辈子也别想知道毒药的下落?”
発枰想了想,叹息一声:“那他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