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铺上宣纸后,江策研墨提笔一气呵成,却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堪堪写完了第一个字。
今夜,岁寒院的书房里,灯火通明。
“王爷,该上朝了。”天边泛起鱼肚白,郑璞打着哈欠走到门口,提醒道。
里面的男人应了一声,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才冷着脸走了出来。
郑璞伺候着主子洗漱更衣,等到江策上朝后他才去书房收拾东西。
一进门,他就看到竹篓里塞满了纸团,显然还是不知道按过多少遍,用力过猛,桌上的宣纸已经少了一大半。
郑璞僵原地,看着竹篓,脑子里小人打成一片你来我往,手也不自觉间感觉痒痒起来。
最终他还是忍住了拆开纸团看看主子写的是什么的冲动,拿起纸篓,开始烧纸。
清云王耗费了整整一夜,必然是重要书信,必须毁掉,免得传出去耽误主子大事。
郑璞没注意到竹篓掉出一团纸,而周毅正好路过,郑璞走得太快,拐了个弯。
周毅无奈地摇摇头,弯腰捡起纸团,好奇地拆开一看,却见纸上只有几个粗大的墨迹,根本看不清里面的内容。
夕阳西下,江策立马就回到了家中,比起平日里都早了点时日。
到了谷雨楼请安后,太王妃的声音带着几分戏谑。
“信写完了?”
江策点了点头,垂下眼帘,“大母,我去看看茗菡。”
太王妃很想知道长孙的信上写的是什么,但长孙已经长大了,长孙又不肯给她看,她也就不再好奇。
“去吧,你们两个一会儿过来用膳。”
江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直接奔向了茗菡的院子。
“嗯?这是给霜儿阿姊的?”江茗菡眉头微蹙,看着兄长放在桌上的小竹筒。
上次二兄让她骗霜儿阿姊的时候,兄长就叮嘱过她,让她以后不要再帮别的男人给她送信,也不要给她带什么东西。
这些茗菡一直记着呢,怎么兄长此番举动倒是和之前的话相悖呢?
“兄长,里面有什么啊?”
江茗菡拨弄着竹筒,她可不想再让霜儿阿姊生气。
“茗菡,这件事你不用管,只要帮大兄转交给她就行,记住,不要让别人看到。”江策叮嘱道。
到底是亲兄长,江茗菡愿意破例,不过还是有些忐忑地问。
“那……霜儿阿姊看到里面的东西,会不会生气?”
江策一怔。
他不知道,但是,他必须告诉说出来,如果不解释的话,他也会忍不住去找她的。
看着江策沉默不语,只是将信鸽腿上绑着的竹筒递给妹妹,叮嘱她不要弄丢。
“兄长,你是喜欢霜儿阿姊吗?”江茗菡小声猜测道。
江策犹豫了下,还是点了点头。
江茗菡眉开眼笑,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就放心多了,兴奋道,“放心吧兄长,我一定把东西交给霜儿阿姊!”
她喜欢霜儿阿姊,如果霜儿阿姊能当她的嫂嫂,她高兴还来不及,到时候可以整日光明正大地缠着霜儿阿姊了
晨起时分,呼吸间还有些凉气。
白露霜钻在温暖的被窝里,听着外面鸟儿叽叽喳喳的声音,有些出神。
昨日太王妃送来请帖,说是要来看母亲,顺便来看看自己的身体恢复得怎么样。
但不知心底有没有来看江策婚事的打算?
按照江策的性格,应该是后者才对。
既然没有救下她,那肯定是想用以身相许来补偿自己。
谁稀罕他的献身?
白露霜翻了个身,想要继续睡觉。
“阿姊……”
躺在床上,白露霜听到弟弟的窃窃低语,转头一看,只见长谦裹着外袍站在她的床边,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阿姊,长谦想要阿姊抱着睡。”
白露霜哑然失笑,离家两个多月了,弟弟们都在想她呢。
道,“上来吧。”
四岁的长谦嘻嘻笑着爬上床,笨拙地脱下外袍,钻进阿姊的被窝里,搂着阿姊撒娇睡去。
白露霜心事重重,怎么也睡不着,抱着白白胖胖的弟弟,她暂时忘记了清云王府,闭上了眼睛。
用过早膳后,白露霜便回到了山茶阁练字,还未及笄的她原本是湖心书院的,可律邢先生听闻她坠马后,说什么都不答应让她去上学,非要她好好休养。
小女娘哪里会知道律邢先生是因为知道近日江策要上府,断不能坏了两人的姻缘,才把自己赶回来的?
练了一会儿字后,她静下心来,直到母亲派人唤她说太王妃来了,白露霜才放下笔,打起精神去迎接客人。
“霜儿,过来让我看看你额头上的伤。”
主位上,太王妃和顾氏坐着,看到小丫头穿着一身素雅的衣裳,太王妃的态度一如既往的亲昵。
前世白露霜嫁到清云王府之后,太王妃对白露霜颇有好感,所以,虽然决定以后离清云王府的人远一点,但真正见到慈祥的太王妃,白露霜还是装不下去,低下头乖乖地走了过去。
太王妃一只手搭在白露霜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拨开白露霜额前的发丝,看到她额头上的伤疤,太王妃心疼地握住了白露霜的手。
白露霜笃定太王妃是冲着江策来的,所以装出一副乖巧的样子,并没有太过热情的回应。
两家商议婚事,彼此心知肚明,白露霜感觉到不自在也是人之常情。
太王妃善解人意地给了她台阶下,“那霜儿就和茗菡去院子里好好玩吧,前些日子听闻你坠马,这傻丫头还急得哭起来了呢,非要我带着来瞧瞧你,不过看着霜儿无事,我也放心了。”
白露霜忍不住看了江茗菡一眼。
江茗菡脸蛋红扑扑的,羞涩地对视起来,提着步子走霜儿阿姊身边。
白露霜笑了笑,跟母亲和太王妃告辞,带着江茗菡回到了山茶阁。
江茗菡不擅长交际,但白露霜自小跟她在一起玩,眼前的白露霜虽然对她很好,但江茗菡能感觉到不一样了。
好像……有些生疏。
江茗菡有些紧张,主动开口。
“霜儿阿姊,那天你怕不怕?”
怕?
一丝苦涩涌上心头,白露霜点了点头,“当然怕了,怕自己掉下去,再也看不到这世界了。”
但比害怕更让她难受的是,自己偷偷心悦的人,竟然把自己让了出去。
好不容易忘记的刻骨记忆又被无意间勾起,白露霜突然有些抑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了。
不管是应对太王妃还是江茗菡,她此刻都觉得很累,因为眼前坐着的明明是江茗菡,她的眼里却只看到了那个冷酷无情的男人。
江茗菡是个敏感的人,她能感觉到白露霜的抗拒。
想起兄长说他惹白露霜生气了,江茗菡看了一眼边上的白茶,紧张地走到白露霜面前,悄悄摊开掌心,露出一个小竹筒给白露霜看。
“霜儿阿姊……这是我阿兄写的信,他说他对不起你,想要跟你道歉。”
白露霜愕然看着竹筒,江策竟然给她写信?
堂堂正人君子,怎么会做这种私相授受的行径?
道歉……
可是,江策做错了什么?
他不喜欢自己,自己不怪他,毕竟一个照顾弟弟的好兄长,谁都能理解。
是她的错,是她一时冲动。
对方是她前世的大伯兄,也许从她第一次爱上江策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错了。
“他没有做错什么,茗菡,你拿回去吧。”白露霜拉着江茗菡的手就要送客。
江茗菡呆呆地看着白露霜疏离的模样,分明是在生他们兄妹的气,江茗菡心中一酸,忍不住哭了出来。
可又生怕被人看到,连忙转过身去,背对着白露霜偷偷抹眼泪。
白茶一看,吓了一跳,悄悄朝白露霜使眼色。
白露霜没想到江茗菡会哭,顿时自责起来。
江茗菡对江策言听计从,柔柔弱弱的小女娘敏感多疑,自己怎么能因为江策而冷落她?
示意白茶回避后,白露霜快步走到江茗菡身边,轻声安慰起来。
“茗菡,我不是生你的气……”
“霜儿阿姊在生我兄长的气,茗菡知道的。”
结果说完后,江茗菡哭得更厉害了,眼泪汪汪地拿出小竹筒,一边哭一边央求,“霜儿阿姊,我兄长从来没心悦过谁,可是昨天他跟我说,他属意的是你,那一定是真的……霜儿阿姊,你能不能听他解释一下?”
白露霜整个人都僵住了。
江策竟然告诉妹妹,喜欢自己?
手中的竹筒突然变得温暖起来,白露霜的心怦怦直跳。
白露霜犹豫不决,她的脑海中还是忘不了那撕心裂肺的一幕,只是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江茗菡,白露霜哪里还能狠下心来拒绝。
她叹息一声,扶住江茗菡的肩膀道,“茗菡,别哭了,乖,我看好不好?”
江茗菡强忍着眼泪,抬起头,眼眶里装着晶莹的豆大泪珠。
不知道为什么,白露霜突然想起了前世江策战死的时候,江茗菡哭得稀里哗啦的样子。
白露霜心里有些发酸,暂时把小竹筒收了起来,让白茶去拿水,亲自照顾江茗菡。
江茗菡有些受宠若惊,不过感受到白露霜的温柔体贴,江茗菡又暗暗高兴起来,临走前小声替兄长说了一句,“霜儿阿姊,我兄长他……是真的很喜欢你……”
“嘘……”白露霜示意她噤声,免得被旁人听去了。
江茗菡小脸一红,连忙点头。
送走了太王妃和江茗菡之后,白露霜跟着母亲回了正房,得知太王妃果然是来提亲的,白露霜的心情很复杂。
顾氏轻叹一声,“你阿父和大公都拒绝了江策,明知道不会有结果,却还是坚持让太王妃亲自来提亲,霜儿,看来江策是真的对你动了心思。不过你不同意,你阿父又不在家,我只能拖着,说要跟你阿父商量一下。”
说实话,顾氏并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嫁到清云王府。
谁知道江城是淘汰了,江策又缠着女儿。
江策相貌好,人品好,家世好,顾氏难以拒绝,毕竟前世江策是战死,怕委屈了女儿,可若是拒绝了又觉得可惜。
“霜儿,你真的不肯嫁?”顾氏放下心来,看向女儿的目光充满了探究。
白露霜此刻心绪不宁,毫无头绪地点点头,找了个借口回了山茶阁。
一个人待在卧房后,她放下纱帐,靠在床头,手里拿着一个小竹筒转了一圈,过了许久,她才缓缓拧开盖子,从里面倒出一卷纸来。
白露霜解开绳索,抿着唇展开。
着字迹陌生,清冷,与他一模一样。
信中没有称呼。
“再来一次,绝不相让。
悔恨之情,溢于言表。
若如愿以偿,此生无憾,定不负卿。”
寥寥几行字,很快看完。
白露霜缓缓滑落,仰面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床罩。
片刻后,她再次举起纸条,将纸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她相信,如果江策知道她会因为自己的相让而选择死,江策一定会救她。
她相信,江策心地善良细腻,对弟弟照顾有加,可他也把她当晚辈看待。
她也相信,江策是个君子,君子娶妻,不管新妇是谁,君子都会以礼相待。
君子,君子……
看着这张清冷的纸,白露霜回想起之前的一切。
白露霜突然发现,江策这个人确实很冷,似乎什么都漠不关己,可他的所作所为,都符合大丈夫的风范,救了她几次,是出于君子之泽,也会救那些素不相识的百姓。
君子固然不错,可她要嫁的是夫君,别说像父亲对母亲那般温柔体贴,就连大公这样的,也会霸道地扶着大母下马车,牵着大母的手去看花灯。
江策嘛……
白露霜仔细回忆了一下,却没有从他身上感受到任何感情。
除了那只小金兔。
不过,那和长辈们给晚辈送来的金镯子,又有什么区别?
那个小兔子带给她的温暖,跟江策留给她的寒意比起来,就像是一缕春风撞到一座巍峨的冰川。
再温暖的春风,也化解不了冰川的寒意。
白露霜紧紧地攥着那几句冰冷的话语,把脸埋进被子里,无声地哭了起来。
可笑她知道江策写下这封信的时候,甚至还抱着一丝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