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大盛军营之中长枪种类不一,根据骑战、车战,及步战等不同用途,制式长度也不相同,比人高的长枪比比皆是。
那些嘲讽常岁宁还没枪高的说辞,不过只是随口嘲讽而已。 当其人弱小,不被看起时,则任何东西任何说辞都可以随手拿来讽刺于其,不需要任何站得住脚的道理。 而此时,再无嘲讽之声,也再无质疑的凝视。 在视线与心理,此两重巨大的冲击之下,四下有着短暂凝滞的寂静。 那少女顿枪而立之音,似有余震,嗡鸣不绝于耳,也萦绕在众人心间。 “第一比,骑射刀枪……常娘子三局三胜!”校尉的声音高扬,尾音带着些许震颤。
随着这道声音落地,众人的注意力,似才被重新带回到了现实当中。 四下立时喧腾起来。 “方才常娘子最后使的那枪法……你们看清楚了吗?我怎从未见过!”“不知是得何人所授?”
“楚将军……这套枪法,也是您教的?”
目瞪口呆的楚行刚将自己瞪出来的眼珠子找回来,闻得此言,险些吓得腿软:“……此乃先太子殿下自创的枪法!”
他跟随常阔多年,也曾见过先太子用过这套枪法! 可……女郎怎么会突然使出了先太子殿下的枪法?! 且使的这般精湛熟练,好似已经练过了无数回! 或者说……方才那一瞬间,女郎好似被先太子殿下附体了! 怎么回事,事情好像变得越来越邪门了…… 楚行莫名冒了身冷汗,惊魂不定地凑到常阔身边:“大将军……” 常阔看向他,抬手打断了他的话,眼神似乎在说——我知道你慌,但你先别慌。 见他一派镇定从容,楚行心中那邪门的怪异感受不减反增。 肖旻也忍不住问:“常大将军,常娘子这枪法……究竟师从何人?”
常阔理了理胡须,含笑道:“是我教的。”
楚行:“?”
什么时候的事! 肖旻也半信半疑。 方才阿点喊的那声“这是殿下的枪法”,不少人都听到了。 常阔继续编道:“这枪法,的确是先太子殿下所创,我研习多年,始终难得其精髓,一次偶然,试着教给了岁宁……” 余下的,就不必再多说了,大家有目共睹,他“闺女”是个奇才,“学”来得心应手。 肖旻恍然,又觉动容:“先太子殿下威名,肖某久仰,没想到肖某有生之年,尚能有幸见到先太子殿下枪法再次现世……” 常阔也喟叹一声:“是啊。”
“……”楚行神情复杂,他觉得不对,却又说不上来具体哪里不对。 眼下也由不得他过多思索。 接下来,便要继续第二比——排兵布阵。 此一比,双方需要各领一团两百士兵,进行演战。 往常此一项比试,双方需要至少提前一月操练出一团士兵,用以备比。 方大教头自然满足这个条件,他在京师时便任大教头之职,手下之兵,早已经其操练千日不止。 而常岁宁,这些时日为任总教头之职也略有准备,出于熟悉各处练兵事务,便接过了一团士兵来练手,也正因此,她同那些教头们略打了些交道,也早早招来了不满的声音。 但她参与练兵,尚只有半月。 开比之前,负责比试的校尉曾询问她,是否需要更换调整比试之项,或是将此项延后,她却道了句——“不必,虽不敢保证其它,但赢下此比,应当绰绰有余了。”
彼时这句目中无人的话,再度激怒了那些教头们,包括方大教头。 而此时…… 两团士兵备战之际,那些教头们,都围到了方大教头身边,个个神情复杂。 “方大教头……” “老方。”
那名提着酒壶的大教头有些担心地问:“你还好吧?”
方大教头似乎仍然未能回神,他看着那杆掉落在地的长枪,神情怔然。 他的手掌犹在震颤麻木。 他心中的那股惊骇仍未能完全消退。 说来好像很荒谬,但方才他竟被吓住了,被那个少女凛冽诡谲的枪法,与周身摄人的兵气吓住了。 他眼睁睁看着那枪头朝他而来,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大教头,却竟呆愣在原处,未能做出任何应对。 千钧一发之间,被对方挑落的既是他手中长枪,也是他作为七大教头之首的颜面。 三局,骑射刀枪,俱败于一名刚满十七岁的女郎之手…… 且败的毫无争议,败的有目共睹。 这是他成为大教头后,从未有过的耻辱。 他用了很久,才能勉强听清同伴们的说话声。 “……无妨,还有两比!”
“任她再是武学奇才……可练兵之事,她有何经验可谈?至于角抵斗力,她绝无可能胜得过方大教头!”
附和声无数,但却没了最初的气焰,他们的神情开始变得郑重,凝重,紧绷。 绝无可能胜得过他吗? 方大教头握紧了发麻的手掌。 在此之前,他认为对方的骑射刀枪,也绝无可能胜得过他,但结果却是一次次粉碎了他的“绝无可能”…… 两方各自的两百士兵很快集结完毕,众人看去,有一名教头见得对方阵中竟有荠菜几名妇人身影,顿时道:“……什么人都有,不知道的,又哪里看得出是演战,还当是菜市口呢!”
他说这话有讽刺之意,也有缓和气氛之意,但方大教头的心情却无法缓和半分。 他下意识地看向那个少女,他的对手。 常岁宁身边也围着一群人,阿点站在她面前,眼神莫名急切:“小阿鲤,你怎么会……” 常岁宁笑着道:“等我办完正事,再告诉你好不好。”
阿点很急很急,他也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这么急,但他还是听话地点头:“好,好,那你快些去办!”
说着,他立刻乖乖将路让开,目送着常岁宁回到场中,接过领阵用的阵旗,走上临时搭建起的木梯高台。 演战考验的是练兵成果与布阵之能,是以比试者不必参战,只需从旁指挥大局。 双方各设一面军旗,率先取得对方军旗者胜出。 常岁宁所操练的这一团人马,由白校尉所领,此刻在前率兵者便是白校尉。 荠菜几人压阵护旗,皆身形笔直,肃容以待。 “列阵!”
高台之上,少女声音严正清亮,挥起手中五色阵旗。
“是!”其下两百名士兵手持兵器,发出响亮整齐有力的应和之声。 他们神情肃然,身形笔挺,眼神炯炯,列队整齐。 这些合在一处,即为士容士气。 士气可激荡自身,更可威慑敌人。 面对这显然大改的士气,对面的士兵面上难掩意外之色……这便是传闻中的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吗? 但尚未别三日啊,明明大家方才一同吃饺子时还有说有笑! 这种原本大家都大差不差,现下对面却忽然脱胎换骨一般的现象,难免会带给人未知的冲击之感。 仿佛还未开战,便已为对方的锐利士气所伤。 而这种冲击,在接下来的“对战”中,变得愈发汹涌。 随着常岁宁压低阵旗,众兵士见令而动,往前攻去。 方大教头高喝:“迎战!”
他不敢有丝毫怠慢大意,严密关注战况,给予调动指挥。 但他很快即发现了双方差距明显,对面虽在进攻,虽在应对,阵型却在随着那少女手中阵旗一直在变换,时而如长蛇涌动,时而如狼群列队,气势汹汹而紧密,让人根本无从下手寻找突破口。 且他们在对战的过程中,始终能做到人不离阵,阵不落人,人与阵,阵与人,人与人之间皆默契非常,好似浑然一体。 而与他不同,那少女只以阵旗指挥,除了起初那声“列阵”之外,不曾有任何喝令之音,其手中阵旗在火光之下,随夜风卷动舒展挥舞,始终有条不紊。 双方演战,不得以尖锐兵器伤及同袍,但即便如此,他的阵型却还是很快便被对方冲撞的支离破碎。 很快,莫说前攻夺旗了,他们根本没有前进的能力,只能被逼得节节后退! 一众观战的教头们看得焦急无比。 “左军留意旁侧!”
方大教头口中喝令声不断,但在那少女的指挥下,他的兵阵被攻陷的要处越来越多。
有士兵被冲撞跌倒在地,阵型越来越乱。 方大教头冷汗淋漓,他不停在修补拼凑,但于事无补。 他很快能直观地感受到,己方如一张东补西凑却仍漏洞百出的破网,而对方却似一堵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 在少女手中阵旗再一次挥动时,他看到自己已经溃不成军的队伍中,出现了那几名妇人的身影。 其中一名妇人踩着他军中一名士兵的后背,拿手中刀柄击倒一名护旗兵之后,紧接着一跃而起,夺下了他们的军旗。 “女郎!”荠菜一手握刀,一手握着敌方军旗,眼眸晶亮无比,朝常岁宁高声道:“咱们赢了!赢了!”
常岁宁与她点头。 方大教头身形僵直,手中阵旗倏地垂落,脑海中骤然响起了那道声音——“因为这十七万大军,在诸位的操练之下,如枯木朽株,不堪大用。”
彼时他们愤怒,他们讥笑。 而现在,那些声音全都消失了。 他看着那少女一步步走下高台,其身形看来仍旧单薄,让人总不自觉轻视,然而在那汹涌的欢呼声中,其周身气势,已给人无声岿然之感。 经此后,对方必能名震军中。 而他…… 他一局未胜,一败涂地,再无可能抬得起头。 此一事后,只怕无需旁人来卸他的任,他声望扫地之下,也再难继续做这个大教头了。 怪他目光短浅之下太过轻敌,不知人外有人,不自量力…… “方某输了。”
方大教头面色惨白,他朝那少女抬手后,即要转身离开此处。
“等等。”那少女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朝他走来。 方大教头转身回头看向她。 “方大教头,我们还有一项未曾切磋。”
她负手道:“角抵斗力。”
方大教头不解地看着她:“常娘子还要比?”
三局两胜,对方已经全胜,威名也已立足,为何还要与他费事多比一局? 他不及深想时,已听对方笑着答:“我还想再多赢一局,图个圆满。”
方大教头心中“噌”地升起一股被羞辱的愤怒,她分明已经胜出,却还要求此“圆满”,是非要将他的颜面踩在地上彻底碾碎吗? 那嚣张不可一世的女孩子笑微微地问他:“是不敢再和我打了吗?”
方大教头猛地抱拳,沉声道:“那便再请常娘子赐教!”
常岁宁后退两步,抬起双手,如一只疾兔,不由分说地朝他扑去。 那边已要宣布常岁宁胜出的校尉,见状一愣——怎么又打上了? “愣着干什么,击鼓啊!”
金副将见状,干脆挤开没反应过来的士兵,亲自上前击鼓。
鼓点声密集中,那些教头们为常岁宁已经胜出却仍要咄咄逼人之举感到不忿,也有人被激起一腔热血。 眼看那少女虽动作灵敏,却不占上风,肖旻面色云淡风轻——根据前面的经验来看,常娘子定有制胜后招。 没错,他继理解常大将军之后,已经彻底成为了常大将军。 严格来说,他已经超越了常大将军。 毕竟常大将军本人,此刻对闺女都没有这种自信。 “啊呀,要坏了。”眼看自家闺女被擒住了手臂,常阔偏过脸去,没看。
但听“嘭”地一声,常岁宁被方大教头一记过肩摔,摔在了地上。 四下骤然一静,皆有些反应不及。 方大教头站在原处看着她:“?”他……赢了? 力气是他的强项,他很清楚。 但前面他大输特输的那些,哪个不是他的强项? 人在接连遭受认知之外的打击之下,秩序意识会逐渐瓦解。 正如对方的每次的口出狂言都成了事实,他便默认这一次,自己也必输无疑。 之所以出手,是被对方相逼,受辱之下的不管不顾而已。 方大教头呆怔许久,直到那少女站起身来,拂去衣袍上的草屑沙土,笑着与他抬手:“今次如愿求得一败,多谢方大教头成全。”
方大教头闻言眼神颤动,耳边忽然响起她那句“但求一败”。 但求一败…… 所以,是明知会有此一败吗? 她的每句话都成了真,她说她手下有分寸,便始终谨守着分寸。 方大教头握紧了拳,看着身前只破了一层的衣袍,又想到那被对方及时挑开的长枪…… 而他恼怒之下,方才那一摔,却是下了狠手。 但此刻那少女在朝他笑着,没有丝毫见怪。 而自此前她种种言行表现可知,她很清楚自己的能力所在…… 角抵斗力,她明知会败。 她本可不败,不比此项今日则无败绩,才是真是的“圆满”。 夜风吹来,方大教头心头最后一丝怒气随之消散,如梦初醒间,他猛地朝那少女抱拳,惭愧垂首—— “在下方巢……见过常总教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