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64年9月17日，下午四点半，仙境大楼
医务室的墙壁、地板、天花板、柜子、桌子、椅子都是白色，犹如另一个白色空间，不过，医务室全是白色，并非基于什么特
殊的理由，纯粹因为尼可拉斯──柠檬那脾气极差的表哥──很讨厌脏乱，白色的室内才能让尼可拉斯一眼看出哪里有灰尘。
踏入医务室，柠檬发现尼可拉斯不在里面，取而代之的是尼可拉斯的助手──派翠克。
派翠克．雷蒙，神与畜第九干部，九神排行第四，出生自十大家族排行第九的雷蒙一家。深蓝色的微卷短发，浏海挑染了绿
色，穿着一件黄色的宽版上衣，搭配橘色的紧身长裤，脚上穿着一双粉红色豹纹的高筒皮鞋。这样的他却戴着极其普通的黑色
口罩，只露出淡蓝色的双眼，及左眼下的泪痣。
十七岁的派翠克刚成为神与畜不久，警觉心没有其他人高。他没听见柠檬的脚步声，依然低着头、忙着手边的事。
「……。」
仿佛背后长出一条恶魔尾巴，柠檬故意模仿江云格走路不发出声音的本事，缓缓地、轻轻地、偷偷地绕到派翠克的后面，然
后……
「哇！」
其实柠檬没发出多大的声音，她只是轻轻「哇」一声，派翠克就吓到跳起来、逃到墙边。害怕的神情直到确认来者的身分后，
才松懈下来。
「吓死我了，原来是柠檬啊……」
胆小的派翠克当场腿软、无力地跪坐在墙边。他心有余悸地告诉柠檬：「我以为尼可又要来骂我了，呜呜……」
「骂你？为什么？」柠檬上前，将派翠克的身子扶起来。
「上礼拜手术时，我又不小心给错器具了。从那时开始，尼可就没给我好脸色看过……」派翠克掩面，「呜呜，当助手好难，
当尼可的助手更难。赫菲斯说成为神与畜很开心，为什么我觉得日子比以前更苦了……！」
柠檬轻轻拍了拍派翠克。派翠克是被自己吓哭的，她一点都不愧疚，因为尼可拉斯说过「那个白痴只是哭爽的。」果不其然，
派翠克不到一分钟就恢复原状，手放下的同时，眼泪也止了住。
「妳是来看赫菲斯的吗？」恢复原状的派翠克问柠檬。
「嗯。」
「妳和他聊聊也好，他心情不太好。」派翠克说：「毕竟妳现在是他最好的朋友。」
「他的脚，还好吗？」柠檬再问。
「嗯，截肢手术结束后，没有发炎的迹象。」
派翠克边说，边带柠檬走到一扇白色的门前，在白色的感应器上输入指纹，押下白色的门把、打开了白色的门。和医疗室不
同，病房的墙壁漆着马卡龙的绿色，尼可拉斯说这样能让病人的心情比较平静。
和派翠克简单道别后，柠檬踏入了赫菲斯的病房。病房的结构很单纯，病床、沙发、桌子、浴室，比监狱再高级一点。
十五岁的赫菲斯──罗俊正躺在床上，发直的双眼盯着空气中的一个点，连柠檬进来了都没有发现。
大难不死的罗俊，除了那头亚麻色的卷发，浑身几乎没了过去的痕迹。他的喉结长了出来，双颊消瘦，过去那种小孩的圆润感
已经全部消失。此时此刻躺在病床上的，不是当年那个可爱的男孩，而是一个没有双腿的少年。
他还没习惯「赫菲斯」这个身分，尽管他已经成为了神与畜。
「啊，柠檬。」
直到柠檬已经走到病床边，罗俊才意识到房里不只自己一人，但他不像派翠克一样吓到，而是默默地用双手撑起身子，缓缓坐
起来。
「听说，你想和我聊天。」柠檬拉了一张椅子坐下。
面对小自己整整九岁的柠檬，罗俊从不觉得自己比柠檬年长，相反地，作为罗俊的向导，柠檬比十五岁的他沉稳许多，给人很
可靠的感觉。
「嗯……」
罗俊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沉默了好一阵子，像沉在深海的鲸鱼一样，「我刚刚……梦到杰森了。」
「杰森？」柠檬停顿，「你的机器人？」
「对，杰森是四号，『四号.蓝王杰森』。」
提到记忆中的人，罗俊稍微有点精神。他说：「不像雪伦老把我当主人，也不像克里斯这么别扭，杰森他最爱闹我了，老是对
我翻白眼。」
柠檬没有回话，继续听罗俊说。
「柠檬，妳看那个。」
罗俊指了指床头柜，上面摆着一个相框，里头有一张罗俊与另一个人的照片。
「那是克里斯帮我们拍的。杰森说他被拍得很丑，可是我觉得很自然，就把它印下来。」罗俊微微一笑，「妳觉得好看吗？」
「嗯。」
柠檬不是敷衍，她真心觉得那张在麦田里拍摄的照片很棒，「很快乐的感觉。」
「是啊，那时候真的好快乐。明明可以一直快乐下去的，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柠檬听见罗俊叹了一口气。
「我好想他们喔，柠檬。」
基于礼貌，罗俊原本想微笑，却发现现在的自己完全笑不出来。
「爸爸、妈妈、雪伦、杰森、克里斯……我每次闭上眼睛，都会看到他们在对我笑。」罗俊落寞地告诉柠檬：「可是等我张开
眼睛，他们就不见了。」
「是你自己说，不要见他们的。」
柠檬将一杯水递给罗俊，开口：「宇维少爷问过你，要不要把三台机器人接来。」
「是啊，都是自己选择的，能怪谁呢。」
接过柠檬递来的水，罗俊喝了一口，随即露出痛苦的表情，说：「恶！这不是水吗？怎么这么甜？」
「砂糖。」柠檬说：「我喜欢在水里加糖。」
「唔，那这杯给妳吧，我不渴。」
看柠檬面无表情的脸就知道，她不觉得水里加糖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尽管已经被尼可拉斯和江云格骂过好几次。
「我刚刚，听派翠克说了。」柠檬开口：「你觉得成为神与畜，是很开心的事？」
「喔，对啊，前几天他帮我洗澡时，我跟他说的。」
和柠檬聊天果然有助于转换心情。罗俊稍微打起精神，以着平时说话的口气说：「这里很安全，不会有人想杀我，也不用担心
钱的事。虽然腿断了，但你们都会来探望我，我每天都很开心啊！」
「不过，还是有不好的事吧。」柠檬说：「比如很凶的医生，和人渣一样的同伙。」
「妳指的是尼可和晴炀吗？哈哈！不会啦，我觉得他们很有趣。」
柠檬露出了完全无法理解的表情。
「欸？妳不这么觉得吗？」罗俊问。
「一点也不。尼可都不让我吃糖，李晴炀老跑来我房间睡觉。」
「呃，我觉得不是尼可的问题喔，柠檬妳真的吃太甜了。」
罗俊把背靠到枕头上，说：「最重要的，如果没有宇维少爷派尼可过来，我早就死在那个悬崖下了。宇维少爷是我的救命恩
人，就算我再怎么想念杰森他们，我也不能抛弃他的这份恩情。」
「每个人都这么说。」柠檬觉得似曾相识，「大猫咪、小绿、李晴炀、尼可、mio……每个人都跟你一样。」
「哦？他们是什么样的？」
「小绿说，如果没有宇维少爷这个靠山，她早就被家里的夫人害死了。不管再怎么对不起谢颐，也不能去帮她。」柠檬说：
「大猫咪差点饿死在路边，要不是宇维少爷愿意收留，他一辈子都会是流浪猫。」
这是罗俊第一次听到其他人的故事，觉得很新奇。
「李晴炀，不要看他现在这样，他曾待过精神病院。」柠檬说。
「欸？为什么？」
「听了太多小孩子不能听的东西。宇维少爷是第一个发现李晴炀有『天赋』的人，博洋也是在宇维少爷的指示下，才把李晴炀
带回神与畜的。」柠檬说：「尼可在希波克拉底家不受欢迎，宇维少爷是第一个愿意相信他技术的人。」
「嗯，毕竟这年头不靠机器做手术的人，也只剩下尼可了呀。」
罗俊突然想起什么，他看向柠檬那张始终面无表情的脸，开口：
「妳呢？柠檬也被宇维少爷救过吗？」
「……咦？」
罗俊的问题一度让柠檬陷入了错愕。她眨了眨眼，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和别人的不同之处。
「不，我……没有被救过。」
柠檬低头，琉璃色的双眼盯着地板，「我……是因为爸爸，才待在这里的。」
「欸？只是因为里奥大哥？」
柠檬的答案简单到罗俊觉得不可思议。他语带惊讶地问：「意思是，妳和宇维少爷一点关系也没有？」
「嗯，听起来是……这样。」
柠檬眨了眨眼，继续说：「爷爷死后，爸爸代替爷爷，帮宇维少爷建立现在的世界秩序。爸爸和宇维少爷是有着革命情感的朋
友。我是爸爸的女儿，我也必须帮助宇维少爷。」
罗俊双手环在胸前，思考了好一阵子，说：「可是实际上，妳和宇维少爷是没有交集的。」
「……。」
罗俊说得无心，但那一瞬间，柠檬觉得脚下的地板被人抽了开来，犹如第一次意识到神并不存在的无神论者。
效忠高宇维，她从不觉得有何不妥，也从没思考过背后的原因。里奥是她的父亲，而她必须和父亲一样。因为这样简单的理
由，她从没想过自己为什么要对高宇维言听计从，如今罗俊点破盲点，柠檬终于意识到──她效忠的人，自始至终都不是高宇
维。
「可是，除了神与畜，我哪都不能去。」
柠檬想起了里奥说过的话，好让自己的内心平静下来。
「我和你说过吗？三岁时，在超市遇到恐攻的事。」柠檬问罗俊。
「和江云格、谢绿的那次吗？」
「嗯。」
「有喔，妳跟我说过，那次的主谋是白与金两家。」罗俊握紧了拳头，「我爸妈以前在他们底下工作，结果杀死我爸妈、把我
逼到自杀的就是他们！他们真的很差劲！」
「所以被博洋和mio弄掉了。」柠檬轻描淡写地说。
罗俊还小，对过往的释怀能力并不高，不过，他不想在柠檬面前表现出非常痛恨的模样，只好继续刚才的话题。
「我听尼可说过，妳一直都是十大家族的大目标。不论是已经被宇维少爷收服的，或那些还没解决掉的，他们都想利用妳来威
胁里奥大哥。」罗俊说。
「所以爸爸才说，除了神与畜，我哪都不能去。」柠檬面无表情地说：「离开这里，就是死路一条。就算宇维少爷和我没有交
集，我也必须待在这里。」
「妳真的好乖喔，柠檬。」
罗俊两手枕在后脑勺，看着柠檬平静的脸，「妳都没有想做的事吗？」
柠檬眨了眨眼，「想做的事？」
「完成宇维少爷交代的事之外，其它想做的事情。」罗俊笑着说：「谢绿和江云格成立基金会照顾流浪猫狗，尼可和派翠克去
当国际医生，博洋和mio到处找乐子……妳没有晴炀这么爱宇维少爷，难道都没有其它想完成的事吗？」
柠檬沉思了一会儿，反问：「你呢？」
「我吗？嗯……现阶段先把脚弄出来，之后的话……」罗俊笑了笑，「我想再做一个人工智慧！」
「……第二个利维坦？」
柠檬微微眯起眼睛，不太高兴地说：「多亏你『技术上的问题』，解决利维坦的任务被扔到我身上了。」
「哎！我真的没预料到他会这么不受控嘛！」
罗俊嘟着嘴，心虚地说：「原本只是想回报宇维少爷的恩情，谁知道会变成这个样子……」
「躺在床上做出来的东西，品质果然很糟呢。」柠檬不以为然地说。
「欸！妳为什么不说『不愧是机械神童，刚恢复意识就能做出这么厉害的人工智慧！』？我当时可是冒着被尼可骂的风险，才
把利维坦做出来的！」
「喔。」
「不要句点我！可恶！」
罗俊瘪了瘪嘴，改把手放到白色的棉被上，突然感慨地说：「……不过，就像宇维少爷说的，妳是唯一能结束掉忌妒派对的
人。以一个发明者的立场，看到自己的作品必须销毁，心真的很痛，但如果是柠檬，我反而会很高兴。」
「高兴？」柠檬对这个词感到困惑。
「嗯。」罗俊轻轻一笑，「大家，都会很高兴的。」
「……。」
听出罗俊话中的意思，柠檬一时不知该怎么继续这个话题，只好保持沉默，默认了罗俊的话。
「话说回来，妳真的没有想做的事吗？」罗俊突然把话题转回来，问。
「吃遍全世界的零食。」柠檬一本正经地说。
「……有没有别的？」
「没有。」
「哈哈，反正妳年纪还小，说不定再过几年就有了。」
罗俊灿烂一笑，和照片中年幼的自己一模一样。
「对了，我还有一件想做的事！」
罗俊突然想起什么，兴奋地说：「等条件允许后，我想去找杰森他们！柠檬，妳要跟我去吗？」
「你找你的机器人，关我什么事。」柠檬没兴趣地说。
「欸？妳不想看传说中的a级机器人？」
「看到利维坦，我对你发明的东西都不感兴趣了。」
「怎么这样！」
罗俊抓住柠檬的手，边摇柠檬的身子边说：「走啦，陪我一起去嘛！他们人都很好，都很喜欢小孩子喔！妳一定能和他们变成
朋友，就像我们一样！」
「我和你才不是朋友。」柠檬面无表情地说：「因为是向导，我才得一直来陪你。」
「少来！妳明明就很喜欢我，哼哼！」
「不要抓我的手，走开。」
说完，柠檬在罗俊的额头上弹了一下。
当时的她绝对想不到，七年后，自己竟然在没有罗俊的场合下认识了杰森；也因为罗俊，和杰森的关系画下了非常唐突的句
点。
柠檬不会把错怪在罗俊──赫菲斯身上，相反地，她很喜欢这个大自己九岁的大男孩。在没有三台机器人的日子里，柠檬代替
了他们，成为赫菲斯的一大支柱。如果没有柠檬，赫菲斯根本无法适应神与畜的生活。
然而，如此喜欢赫菲斯的她，依然对杰森撒了谎，因为她终于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