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珩很少跟人说起这些。
但不知道为什么，面对苏秋儿，他深藏于心的、不会轻易说出口的往事就这样脱口而出。
在这期间，苏秋儿一直没有说过任何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认真地听他诉说。
“所以我很后悔。”顾珩说完，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当时流落民间十多年，被找到时，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懵懂的状态中。
其余人都艳羡我，一朝便飞上了枝头，顷刻之间荣华富贵都来了，但我当时只有一个想法，我不愿与母亲分开。”
苏秋儿听完这些，心咚咚咚跳了起来。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顾珩分明身居高位，却始终能对普通百姓感同身受。
只是因为他曾经，也以一个普通百姓的身份生活了许久。
苏秋儿有些讶异。
她前世，从未接触到这些事情，因此现在，也是第一次听到。
顾珩不愿意跟母亲分开，但他母亲的身份却极其不适合进宫，因此为了他，他母亲编造了一个身份，进宫陪着他，却最终惨死于宫中。
顾珩抬手捂住了脸：“当时我母亲死在我怀里的时候，曾经对我说过，居然我选择了进宫，选择了这条路，那便不要后悔，也不要内疚，要一直坚定的走下去、走完！”
“那你为何当时会同意进宫？”苏秋儿有些好奇。
顾珩不是贪图荣华富贵的人，也不是会醉心于权势的人，所以她很奇怪。
“说起来可笑，”顾珩苦笑了一声：“当时我想着，进宫后，我就能掌握权势，就有号令天下的本领。这样我便可以改变天下不公，改变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境况了。”
苏秋儿瞳孔猛地一缩，她实在是没想到，十多年前，一位七八岁的少年，心里居然已经有了这样远大的抱负和理想。
只可惜后来进宫后，这位少年才意识到自己的天真。
“我真是天真。”顾珩继续道：“一个身后没有任何倚仗，流落民间，不懂朝廷规则的皇子，还没有一位最下阶的臣子的话语权来得重。”
因此他开始被父王忽略，被其他兄弟打压，被臣子嘲讽。
长久下来，他不但没有得到任何权势，反而离原先的目标越来越远，甚至失去了最重要的母亲。
“我这时才意识到，”顾珩自嘲地笑了一声：“我不过是一个最普通最平凡不过的人罢了，哪有什么才能去改变这天下的情况？”
只是他没有想到，付出的代价居然这样惨烈。
“可惜的是，”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神情也越来越颓丧：“我没有做到母亲说的那样，我后悔了，若是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会进宫，我只想做一个最普通的人罢了。”
“真的吗？”苏秋儿见他越来越陷入到自己的情绪，心里不由来得有些沉闷起来，忍不住想拉他一把。
“顾珩，”她的声音不算大，语气也不算重，可就是给人一种很有力量的感觉，让人不知不觉间便能平静下来：“如果你真的后悔了，你不会为了替魏丞相洗涮冤屈而大老远来到这里。”
毕竟重活了一世，虽然现在苏秋儿的实际年龄只有十三十四岁，但心理年龄，却早已经三十来岁了。
再加上顾珩刚刚跟她说得这样详细了，因此猜测他的心思并不难。
无权无势、总是被人忽略的落魄皇子，会这样大费周章，堵上自己的性命去救魏丞相，苏秋儿觉得，可不单单是因为魏丞相对他有恩。
恐怕是因为，顾珩从魏丞相身上看见了与自己渐行渐远的理想，找到了与他志同道合、但比他更有能力去实现那个目标的人，因此才会费尽全力，只求能救出魏丞相。
果然顾珩听完她的这番话，一时之间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母亲去世后，自己不曾与人交心。
今晚或是夜色太浓，或是月色太美，也或许是苏秋儿一反常态的温和，竟然让他不知不觉就说了这么多。
对着熟人他没办法说出口的一切，对着苏秋儿这样半熟不熟的人居然可以毫无心理压力地吐露而出。
更没想到，苏秋儿能在自己乱七八糟、前言不搭后语的话里，听懂自己，理解自己。
“你更不会更改名字，隐藏身份，带着这么多的百姓一同前往清平县，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苏秋儿看着他的眼睛，仿佛要将他看穿：“到了清平县后，那些分给百姓的土地和房屋，并不是朝廷的，而是你的吧？”
苏秋儿两世的记忆，两世的聪慧，在这一刻发挥了出来。
“今年全国大旱至此，我们这些边境百姓的生活，想都不用想，只会比以往更差，但朝廷却从来充耳不闻，根本不管我们的死活，怎么可能会让我们全部搬迁？又怎么可能会给我划分土地，给我们划分房屋？这不是无稽之谈吗？！”
若是一开始，顾珩只是惊讶于她的聪慧，那么此刻，便是有些畏惧于她的剔透。
这真的只是一个十三十四岁的农户之女吗？
顾珩再一次在心里发出疑问。
苏秋儿自然能看出他的惊讶和疑惑，但她并不想解释。
也觉得用不着解释。
“其实，”顾珩细细看了看她的神情，见她不是想开口解释的样子，只好搭话道：“你猜得不错，其实清平县那里，并没有土地，也没有房屋。”
一个人在心里瞒了许久，如今终于可以说出来，顾珩心里舒坦了许多：“那里只有我母亲娘家人的几片荒山。
虽然是荒山，但地理位置极好，很是适合种田，也适合这些百姓生存，只是首先需要他们自己开拓罢了。”
苏秋儿点了点头，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模样。
“并非我想刻意欺骗，只是如此多的百姓，只有这个法子，才能将他们全部都安全转移到清平县去，你也知道，”因为那天苏秋儿也在场，所以顾珩也不藏着掖着，直白了当道：“那魏征寒偷了城防图，现在敌国很有可以已经拿到手，什么时候会打来也说不准，所以这周遭的百姓，无论用什么理由，越早让他们离开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