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人听到官差两个字,俱都变了脸色。
这穷乡僻壤的,那些人贵脚踏贱地,每回来都是因为税收徭役的问题。
今年的秋税在刚秋收那会儿就已经交了,至于徭役,现在村里还有好些壮劳力被派去开山修路没回来呢。
张家当时可是出了好几贯的免役钱。
显然这回来也肯定不会有好事。
好一会儿,张多田的长叹了口气,对家里人道:“先干活吧,不管咋的,我们一介平民老百姓也只有受着的份儿!”
王贞提着肉,往私塾去,离得老远就见到平日里没什么人的赵氏宗祠门口,挤挤挨挨的围了上百号人。
一道有些苍老的声音从安静的人群里传出来。
“官府征收来年夏季的赋税,也是迫不得已,而且已经答应不管银钱还是粮食,只要及时上缴,均可减免一成。
如此行事已经是天恩浩荡,尔等休要再吵闹不休,都回去准备吧,官爷们说了限时三天。
三天后如果不缴纳的,就拿家里的壮丁充军抵税。
这可不是玩笑,各位都散了,赶紧回去准备要缴纳的银钱粮食是正经!”
话落,在场的人纷纷低头唉声叹气的散去。
赵家村的情况还好,大多人家的底子厚,紧吧紧吧就能凑出来。
可北河村就难说了,如今一家子人劳作一年,交了赋税后剩下的粮食,就勉强能糊口过日子,如今提前交来年的税收,估计很多人家这日子就不是难过两个字可以形容了。
王贞知道北河村里还算平静的生活,要一去不复返了。
自己现在这样的日子也不一定能继续过下去,张多田接了自己家的二十亩地,这收成还没见影子,就得先掏一笔钱出来,也不知道会不会愿意?
想着这些乱七八遭的事情,王贞等到了私塾里散学的钟声响起。
张立初才来几日,出来时已经有了好几个五六岁的同窗左右簇拥了,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一个个眉开眼笑。
及至一群人走到门口,要各自归家的时候,这些小屁孩们还依依不舍的跟他告别:“张师兄,明天见!”
王贞见他忽悠完了小孩子,才提着肉上前,递过去,面无表情道:“呐,你爹让你送给你们夫子的礼物!”
听了提前收税的消息,她连幸灾乐祸、看人笑话的心思都没了。
张立初接过肉,看了看,又掂了掂,微仰着头无语的望了会儿天,才长长的吐出口气,然后提着肉就往记忆里他姑家的方向走,打算叫人吃饭去。
王贞见人不打算把肉送给夫子也不管,两步跟上,道:“刚刚官府的人下来,要提前收明年夏季的税收了,交不上的人家由壮丁充军抵税!”
张立初听了立住脚,想着家里现在近六十亩地,按照现在十三税一的交法,这时候估计他爹跟奶都没了待客的心思。
最后干脆扯了路边的树叶把肉一包,塞进背上的书箱里,然后调转了方向往北河村走。
赵家村里还算平静,两人到了北河村就发现长长的村道上站满了人,官差还没走,个个满脸怒气,大声吼着刁民。
村里的男人们群情激愤,嚷着提前收税是让大家沒了活路,女人们的嚎声震耳欲聋,哭喊着日子沒法过了,再加上被吓哭的小孩子,整个村子跟一锅煮沸的粥一样,沸反盈天。
里正一脸苦色的站在旁边由着大家闹,半天不敢出头。
他知道官府下了命令就不可违抗,几个衙差也做不得主,村民们哭闹于事无补。
可也深知村里没几家家里有多余的粮食银钱,这命令一下,不知多少看着长大的后辈们得充军抵税。
要是被派去北边对上据说身高两丈,虎背熊腰的鞑子,能活着回来那都得是祖坟上冒青烟。
不让村民们把这一股气撒了,真切意识到只能认命照办,以后但凡有事,找到他头上,他搭上全家也不够给村里人泄愤。
王贞跟张立初环顾了一遍人群,不出意外的看到了张多田跟张奶奶装模做样的在里面哭叫凑数。
要不是时不时的低头相互使着眼色,两人一脸绝望沒活路的表情做得还挺到位。
王贞见了直冲张立初竖大拇指,嘴里无声的吐出“佩服”两个字。
张立初无语的瞪了她一眼,两人都是半大的孩子,不敢往人群中挤,看了会后就抬脚趁乱溜边回了家!
一道树干做的墙,似乎把张家里外隔成了两个世界。
张母半点惊谎之色也无,带着三个女儿照旧手脚不停的忙着家里干不完的活。
听到开门声,抬头见是儿子跟王贞回来,脸上露出惯有的温和笑容,招呼两人快点进屋,把东西放下。
然后自己转身进了厨房,快手快脚的煮两碗肉片汤端出来招呼两人,还叮嘱道:“快点吃,别待会被你们爹跟奶回来发现了!”
两人中午刚打了牙祭,压了馋虫,一时都没急着伸手,张立初低声问:“娘跟姐姐们都吃了没?”
王贞虽然没说话,清凌凌的眼里却写满了同样的意思。
张母看着两人的眼神更加慈爱了,眼里都带了欣慰的笑,温声道:“你们放心吃吧,她们在家里早就吃过了!”
两人这才端了碗,各自找了一个小凳子坐下,呼噜呼噜的吃着东西。
香浓的肉片汤刚喝完,碗都还没来得及送去厨房洗了,外面就突然爆发出了刺耳的尖叫。
“杀人了!”
“官差杀人了!”
此起彼伏的尖利叫声,听得人心里发沉发紧。
张母立马抄起了边上的长凳,冲去院门口抵住了大门。
然后不放心的又飞快回屋把一张实木的桌子搬出来抵在了门前。
这才对着几个纷纷跑来院里有些惊慌的子女,安抚道:“没事,你们别担心,娘就是怕有人趁乱进来拿东西!
话虽然这样说,不过仍然吩咐几人各自拿了趁手的武器,以防万一。
外面的声音由喧闹凄厉嘈杂很快变得安静下来。
院里几人的呼吸声也仿佛随之放轻。
然后,就听外面一道浑厚的声音叫骂道:“好好跟你们说不听,非得见见血是吧?
一个个的阻扰官差办理公事,死了也就死了。
谁还敢上前闹腾的,就来试试爷手里的刀是不是吃素的!
老子不管你们家里有没有余粮、余钱,老子只管三天后你们能不能交上税,交不上就全去北方当马前卒去!
一个个给脸不要脸的东西,要不满意你们就找县令,州牧闹去,跟我们横有个屁用!
·······”
王贞握紧了手里的菜刀,听着一行人骂骂咧咧的走远。
听着里正出声让大家各自散去,想办法尽快凑钱粮。
听着有人慌张的喊着让人找木板抬人送镇上治伤。
听着有人一声声的哭喊着你别死,你醒醒,你睁开眼看看·····,心里的酸涩仿佛潮水一般,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让她难受得不行。
来了个把月,从没哪一刻像现在一样,让她深刻意识到这是怎样一个人命如草芥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