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给我点颜色(2)
周乔没了章法,好不容易插好的一个蛋糕盒又裂开了,里头的蛋糕也滚了出来,在水泥地上拖出长长的奶油印记。
周乔抬起头,就看到马路对面在等绿灯的环卫工人,拿着扫帚,一脸很不满的表情望着她。
周乔低下头,看着一地狼藉,再看着自己摔碎的手机,眼泪“啪嗒”一下滚落。
她干脆什么都不要,起身小跑穿过马路。
到了对面时,她清晰听到环卫工人抱怨的声音:“一下午事情那么多,本来可以下班的,蛋糕好难清扫的咧!”
一瞬间,仿佛全世界都在对她指指点点。
周乔眼睛发酸,眼泪跟洪峰放闸一样,怎么都控制不住。
而包厢里,麻将桌上。
“这么久都没有回来,是不是走了啊?”
要吃蛋糕的阿姨面有难色。
徐晨君表情淡,看似在认真算牌,但心也跟飘着似的,飞得七上八下。
半晌,她划出一张八万,声音清淡:“但愿她知难而退。”
公寓。
陆悍骁下班回来,一进门,就看到客厅里亮着灯。
周乔坐在沙发上,电视机开着,在放一个聒噪的综艺节目。
“咦?
你平时不是不爱看这种吗?”
陆悍骁换好鞋走过去,隔着沙发,从后面搂住她的脖颈,侧头往她脸上“啵”了一口。
周乔很安静,嘴角微微翘着,看起来像在笑:“无聊嘛,随便看看。”
她表现很正常,但陆悍骁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儿,他眼珠一转,目光就移到了她手上。
周乔的手心朝下虚掩着,但他还是细心地察觉到。
“我看看。”
陆悍骁绕过来,和她并排坐上沙发,不由分说地捏住她的手腕。
“咝——”周乔倒吸气,皱眉。
陆悍骁看到她手心蹭掉了一大块皮,血肉淋淋的,顿时紧张,“怎么了怎么了?
!”
周乔任他握着,什么动作都没有,也不说话。
陆悍骁很有经验,这手是摔伤,摔了手,那脚肯定也有事。
于是,他掀开她的裙子至大腿。
果然。
“说。”
陆悍骁眉间隐有不耐,严肃地问,“怎么回事?”
安静了片刻。
周乔看着他紧张的模样,突然伸手捏了捏他的脸,轻松道:“没事儿啊。
就是觉得……”
陆悍骁没心思开玩笑,“觉得什么?”
周乔扯了一个疲倦的微笑。
“觉得……爱你挺不容易的……”
陆悍骁浑身警铃大作,直勾勾地盯着周乔,像要将她的心看出个底朝天。
周乔却对他眨了眨眼睛,露出白牙,忽地笑出了声儿:“这么严肃干什么?
爱你是不容易啊。”
她的食指又细又长,指腹还带着余温,轻轻点向陆悍骁的眉毛,“长得帅,鼻子挺,嘴巴也会说话。”
她的手指一路下滑,定在陆悍骁的嘴唇上,眼里闪闪发光,“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男人啊。”
陆悍骁对这恭维夸赞并未有太多感觉,但一想,可能只是她的玩笑话,也就没深思了。
“既然这么好,那你就抓牢点。”
他笑得春风得意,“不然我就跟人跑了。”
周乔轻呵:“怎么抓牢?
把你拴在裤腰带上?
可是我又不系皮带。”
陆悍骁故作深沉地摸了摸下巴,“我还是自觉点儿吧,给自己上把锁?”
周乔配合地猛点头,“还要那种带报警的,一碰就哇哇叫。”
稍一设想那个画面,有点儿辣眼睛。
两个人相视着,同时笑出了声音。
周乔解释自己的伤口,语气平常:“回来的路上,下公交车的时候,不小心踩空了,摔了个狗吃屎。”
陆悍骁只顾着她受伤,“我带你去医院看看。”
“不用了,我抹过碘伏了。”
周乔想把长裙放下去,被陆悍骁制止,“别碰着伤口,换套衣服。”
但搬家的时候,周乔只留了两套睡裙在他公寓,陆悍骁也想到了,于是起身拿车钥匙,“等着。”
周乔喊都喊不住,就看他出了门。
一小时后,陆悍骁提了三四个大纸袋回来了。
周乔一瘸一拐地正从厨房喝完水出来,“咦?
你买的什么呀?”
“衣服。”
陆悍骁把纸袋放沙发上,然后逐一拿出,“尺码应该合适。”
都是一些样式简单,但质地不错的夏装,颜色清爽,裙子长度在膝盖上方一点。
陆悍骁很细心。
还有个黑色的小巧袋子,陆悍骁把内衣拎出来,周乔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耳垂,“……我有。”
陆悍骁塞她怀里,无辜道:“可是我想看啊。”
“……”周乔低头看了看,问,“能换货吗?”
“怎么?”
“尺码不对。”
买大了。
“……”
周乔抡起内衣就要揍他,陆悍骁灵敏一躲,“不好,有胸罩!”
周乔边笑边打,奈何腿脚不便,她当即一声呵斥:“给我站住!”
陆悍骁立正稍息,敬了个标准的军礼,“是!报告夫人,关爱残疾人,人人有责!”
周乔软拳捶向他的右肩。
“哎嘿哎嘿。”
陆悍骁立刻陶醉脸,“啊,舒服,用力,再用力啊。”
周乔身体越靠越近,手还真没个停。
陆悍骁偏脸躲,最后不躲了,索性一把将她抱离地面,“打脸就犯规了啊!”
“你脸不能打?”
周乔故作凶状。
陆悍骁沉思了几秒,妥协地点了下头,“别人不能,老婆能。”
这会儿反而轮到周乔缩头了。
陆悍骁得意地挑眉,“打啊,怎么不打了?”
“……”
打了就是你老婆,才不让你白瞎捡一如花似玉的老婆呢。
周乔认,抱着早准备好的睡裙要去洗澡。
陆悍骁看她落荒而逃的背影,笑骂:“小包。”
浴室门关紧还落了锁。
陆悍骁这才捡起给她买的新衣服,吹着口哨去主卧洗手间给手洗了。
周乔洗完澡出来,正巧看见陆悍骁在阳台上晾衣服。
隔着几米远,他的背影融入窗外的夜色里,成熟坚挺的身形挺得直,低头认真地将湿衣服撑平。
周乔站在原地,看着他心底一片潮热。
察觉到动静,陆悍骁侧头,笑着问:“洗完了?
我新换的沐浴露,味道好闻吗?”
周乔不说话,走过去从背后搂住他的腰,脸轻轻贴着他的背。
“哟。”
陆悍骁放轻声音,拍了拍她环在腰间的手背,“这是社区送温暖啊?”
周乔闷声:“你真好。”
“要真好,你就跟我去领证嘛。”
陆悍骁把衣服挂在衣杆上,然后按了开关,衣架缓缓升高。
周乔却撒娇似的,抱着他不肯撒手,难得地黏人。
“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陆悍骁说:“难吗?”
“难。”
“好。”
陆悍骁,“你问。”
“我和你妈妈同时落水,你会救谁?”
“……”
陆悍骁差点儿没忍住笑出声。
感觉到他身体微颤,周乔的头埋在他背上,声音更闷了:“笑什么。”
陆悍骁扣着她的手,“这个假设不存在。
我宝贝儿可是能教会我游泳的人。
你不需要我救的。”
虽然知道这个问题本身就很幼稚,但听到答案,周乔还是心酸了会儿。
“所以,你会救你妈妈对不对?”
“徐太后不会游泳,咱俩一块救她呗。”
陆悍骁的思维方式,习惯立足现实思考,压根没去想这问题背后的种种深意。
周乔艰难地咽了咽喉咙,“嗯。”
“不过,”陆悍骁突然又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
周乔倏地呼吸暂停。
“我还是会先救我妈。”
陆悍骁说,“救她上岸,再跳下来,陪你一块死。”
就像箭在弦上,突然发射。
周乔听完后半句,整个人都软下来。
陆悍骁把她转过来,面对面,皱眉往她额头上一点。
“干吗呢,想些乱七八糟的。
我妈当领导当惯了,身上难免有点儿独裁陋习,你随她去吧,她一个人的独角戏唱不起来的,我挑的老婆,我自己宠着。”
他是一副轻松自得的模样,话说得让人宽心。
但周乔联想到陆母的种种言行。
真的……能往好方面想吗?
日子照常过。
陆悍骁在周五下班后回了趟陆家。
本来是要带周乔一块的,但她晚上还有课,来回时间不够只能作罢。
一进门,陆悍骁就嗅着鼻子,“嗯,这味儿正点,齐阿姨做的糖醋鱼!”
听到声音的陆奶奶从厨房出来,满脸笑:“鼻子老灵了。”
“奶奶。”
陆悍骁端详了半天,夸张道,“天嘞,您皱纹又少了三条。
上回来看,还是四条呢!”
陆老太被逗得咯咯笑,满心欢喜地让孙子吃水果,“尝尝,这橙子可甜了,你爷爷上回一口气吃了两个呢。”
“那我得吃四个。”
陆悍骁叼了一片,一点也不含糊地夸赞,“好吃!”
没多久便开饭,一家人其乐融融。
陆悍骁是个来话的,一圈下来,把家里每个人都哄得笑声不断。
在听到他汇报的工作近况后,就连严厉的陆老爷子都眉眼舒展。
陆悍骁评价今天的菜:“这道鱼做得不错,下次带周乔过来,齐阿姨你做给她也尝尝。”
提起这个名字,徐晨君筷子一顿,抬起头,发现陆悍骁正有意无意地看着她。
儿子吊儿郎当地一笑:“妈,周乔和你一样爱吃鱼。
巧死了。”
徐晨君点点头,敷衍道:“爱吃鱼的那么多,哪里巧了。”
眼见气氛起了矛头,陆奶奶眼色明利地适时打圆场,“吃鱼好,吃鱼的孩子脑瓜子聪明顶顶。
来,悍骁多吃点儿。”
陆悍骁说:“谢谢奶奶。”
他低头挑着鱼刺,“妈,难怪你这么聪明,原来是吃鱼吃的。”
徐晨君笑纳,漫不经心地说:“嗯,希望周乔也是个聪明女孩儿。”
“那当然啦!”
陆悍骁倍儿骄傲,“不聪明能考上名校研究生吗?”
母子俩的聊天已经硝烟味儿弥漫了。
徐晨君放下碗筷,“爸妈,你们慢吃。”
然后离座上楼。
陆悍骁也把勺子一放,“吃饱喽。”
他走到外院,披星戴月的天空顶在头上。
陆悍骁趴在栏杆上抽烟。
陆老太老远声音就传来:“就说找不着人儿呢,到这儿躲清静来了。”
陆悍骁伸手驱散空气里的烟味,转过身,“奶奶,才吃过饭又吃水果,您喂猪呢。”
“把你喂成猪才好哦。”
陆老太递上一盆草莓,“老老实实的猪多可爱,一点儿都不用操心。”
陆悍骁笑笑,接过果盘。
“你这孩子呀,哎。”
陆老太突然一声叹气,伸手拂去陆悍骁肩头的一根头发,忧心道,“你妈妈也是个倔性子,你就不要和她对着干了嘛。”
陆悍骁笑着反问道:“我和她对着干了?”
陆老太今天穿了一身玉白色的老式旗袍,像极了谆谆教诲的旧时老师。
“其实嘛,我也是不赞同晨君的做法的,乔乔老好了,我喜欢这孩子。
但是,晨君毕竟是你母亲,母子两个闹得像豆子蹦似的,难看哟。”
陆悍骁道:“我知道。
奶奶,您没见着我一直在忍吗?”
“忍忍好,忍忍好。”
陆老太心甚慰,把事往好里搅,语重心长地劝说,“你妈妈就是这样的性子,都要哄哄就好的,你就哄着她点儿嘛。
让乔乔也多陪陪她,耐点儿烦,用点儿心,她总会感化接受的。”
陆悍骁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从左边叼到右边,上下晃了晃。
他没说话。
陆老太知道,孙子在考虑这个提议。
于是趁热打铁继续游说:“你和乔乔是年轻人,气量要宽大一点儿,不要遇到困难就退缩了,也不要对着干。
吃点儿苦,受点儿委屈,那也是应该的。
悍骁,你说对不对呀?”
陆悍骁弯了弯嘴,把烟从嘴里拿下,夹在手指间,“陆老师,您退休几十年,育人教诲宝刀未老啊。”
陆老太慈眉善目,很有福相,她还是不放心地嘱咐:“要听奶奶的话啊,你们都乖乖的。”
陆悍骁揽着她的肩并排往屋里走,“好好好,听您的,您长命百岁。”
话说回来,陆老太是这一大家子里,最洞悉的长者。
陆悍骁知道,奶奶说得很在理。
徐晨君虽然性格烈如火,年轻时候也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角色,认定了的事情很难改变。
但到底是一家人,“吃软怕硬”对外人可能不管用,但对自己的亲人,那多少还是有点儿效果的。
从陆家回去之后,陆悍骁也拐着弯地提到了这些。
周乔是聪明人,一听就明白他的意思。
让她对徐晨君热情一点,主动打打电话,买点儿小礼物哄长辈开开心。
用陆悍骁的话说:“这么明理懂事的儿媳妇,谁不喜欢谁眼瞎。”
周乔笑了笑,没发表任何意见,清清淡淡地应了他:“好。”
没几天,还真有了这么一个机会。
徐晨君住院了。
在公司半年一次的例行体检中,她被查出子宫肌瘤。
性状未知,需住院进一步化验确认。
陆家很快安排妥当,活检结果万幸,是普通的肌瘤。
但由于个头不算小,医生建议手术切除。
这种妇科手术技术已经相当成熟,不用开膛破肚,微创,在肚子上打个小针孔就行。
徐晨君从检查出来住院,到手术结束能下床自由活动,不过一星期。
陆悍骁挑了一个最合适的时间,准备让周乔过来看望。
“水果别买香蕉,我妈不喜欢,再提一箱牛奶。”
探望的前一天晚上,陆悍骁把一切安排妥当,“哦,对了。”
他又拿出一个精致的礼品袋,“这是个兰花胸针,你就说是你买的,送给她当礼物。”
周乔安静地听着,看着一地准备好的东西,目光最终落向胸针。
她说:“我自己买吧。”
拿着这一切,走个过场,目的性太明显了。
周乔说:“我本来就是要去探望她的。”
“没事。”
陆悍骁不做多想地说,“你一个学生,哪儿那么多钱,你买我买都一样,就听我的。”
周乔欲言又止,但看陆悍骁一脸认真,也就把话给咽了下去。
陆悍骁见她脸色犹豫,以为是担心徐晨君的不友好,兀自故作轻松地说:“我妈这次特别乖,我一说,你明天过来看望她,她还挺高兴。
神奇,动个手术就跟转了性似的。”
周乔抬起头。
陆悍骁仿佛觉得俩人之间最大的难题即将迎刃而解,特别高兴,“这老宝贝总算开窍了。
明天我先去,你下午五点过来,放心,有我在,这次一定婆媳相认。”
周乔也觉得,一切是不是来得太顺利了?
“乖,别多想,我先去洗澡。”
陆悍骁揉了揉她的头发,吹着口哨进了浴室。
浴室门刚关上。
周乔的手机响,是一条新短信。
她打开一看,来自徐晨君。
而看完这篇幅不算短的信息内容后,周乔耳朵里嗡嗡作响,半天都没安静下来。
第二天,陆悍骁出门上班前还叮嘱她:“宝贝儿,记得时间,别忘拿东西。”
周乔好像听见,又好像没听见。
陆悍骁用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发什么呆呢?”
周乔抬眼看他,但这眼神,压根不像走神。
冷冽而迟疑,似乎在说,我不想去了。
陆悍骁耐着性子,双手搭上她的肩膀,低声哄劝:“好乔乔。”
周乔抿了抿唇,看着他含情期盼的眼神,心就这么软下来。
她点点头,绵着声音说:“嗯,会准时的。”
陆悍骁瞬间笑容大开,搂着她开心出门,“走,送老婆上学去。”
今天李教授出差,落了个清闲。
齐果她们已经约好下午去吃火锅,“周乔,你也一块呗。”
周乔说:“不了,我待会儿就走,有点儿事情。”
齐果眨眼,“跟你男朋友约会呀?”
细想一下,也的确算约会。
周乔没藏掖着,“嗯”了一声。
“呀呀呀,羡慕死了。”
齐果双手合十,星星眼,“你男朋友好帅哦。”
周乔一想到陆悍骁,心里的甜还是压倒了一切,她不客气地表示:“是还不错。”
“瞧把你得意的。”
齐果嘿嘿笑,“虽然年纪长你几岁,但是大一点儿,会疼人。
比咱们同龄的成熟多了。”
最后半句话,周乔持保留意见。
但和齐果聊了聊,她心情开阔些许。
也罢,反正喜欢他,刀山火海,闯一闯也无所谓了。
周乔看了看时间,然后关电脑,悄声说:“我先走了。”
“快去。”
齐果拍拍她的腰,“约会愉快哟。”
周乔背好包,刚走出校门,有电话进来。
她以为是陆悍骁的,拿出一看,号码归属地:遥省。
她老家。
周乔一看是串座机号,心就往下沉了三分。
她慢下脚步,深吸一口气。
“喂,你好。”
那头声音四平八稳。
“你好,是周乔吗?
我是其东派出所的办案人员。
请问,你认识金小玉吗?”
市一医院。
半小时前,陆悍骁就一直看手表。
徐晨君面色尚好,坐在病床上,劝道:“算了吧,周乔可能是有事,没法过来。”
陆悍骁还是好颜好言:“别急啊妈,您就这么想看到儿媳妇啊?
等着,快到了。”
徐晨君“呵”的一声:“你电话都打了好几个,不是有事儿,干吗不接你电话啊?”
这话戳到了陆悍骁心坎,他脸色当即沉了下去。
徐晨君十指相交,端正地放着,叹了口气,说:“不用勉强的,妈妈是太严厉了,一般孩子都不会喜欢,周乔不喜欢我,也是可以理解的。”
陆悍骁听了,眉头皱得更深。
徐晨君眼色波澜不惊,轻轻一挑,“算了吧,算了吧,反正我明天就出院,不来看我,没关系的。”
陆悍骁不着一词,拿着手机拉开病房门,还在不断打周乔的电话。
他焦虑心急,同时也满心怒火。
一遍又一遍短嘟声之后。
终于接了。
那边似有很大的风声,周乔的呼吸声也很急。
但这些细节,都被心里的急火给忽略,不等她开口,陆悍骁劈头盖脸地说起话来:“电话占线,占线!你是不是又把我拉黑了!周乔,你要是不想来,昨天就别答应我啊!我妈都愿意让一步了,你就不能配合一点儿吗?
在这件事情上,从头到尾,只有我一个人在着急和努力!这些都没关系,但你今天的做法实在是过分了。
你有事,没关系,打个电话提前告诉我,你不想来,ok,昨晚上你可以说明白,我陆悍骁什么时候给过你半点儿勉强?
!”
他的怨气和不解,直截了当地从电话里喧嚣而来。
周乔捂着嘴,眼泪无声地往下坠。
她一路飞跑,从的士里到高铁站,一直在和老家那边的派出所打电话了解情况。
好不容易买到最后一趟回去的高铁,坐到位子上,才觉得浑身虚脱。
陆悍骁不给她解释的机会,愤懑难平地挂断了电话。
周乔望着黑漆漆的屏幕,最后百分之五的电用完,手机自动关了机。
列车广播女声甜美:
“欢迎各位乘坐g2345次高铁,列车由上海开往其东……”
到其东已经是晚上八点半。
周乔双手寥寥,出站后打的赶去派出所。
她到的时候,金小玉还待在调解室里,对面坐着几个生面孔。
“妈。”
周乔由民警带路,她一出现,金小玉还没说话,对面那几个人倒先嚷了起来。
“你就是她女儿?
行啊,那咱们又可以上桌子谈了。”
金小玉说:“我呸!”
“呸谁呢你!”
民警用资料本往桌上用力敲了敲,“都安静点儿,还没吵够呢?”
周乔已经了解了事情始末,她走到金小玉跟前,无奈极了,“妈,怎么会闹成这样?”
金小玉一听她质疑的语气,心里的火噌噌往上冒,“叫你回来不是来指责我的。
那个不要脸的有什么好得意的。”
周乔试图去拉金小玉的手,让她情绪平复一些,“你和爸爸都已经到这个程度了,再耍狠又有什么用?
那女的都快生了,你把人推到地上,真要闹出人命,妈,值得吗?”
金小玉憋火难忍,气冲冲地反驳:“是她自己摔地上的,我就扯了一下她衣袖,什么人家养什么样的女儿,看看他们一家子的嘴脸,市井小人。”
声音不算小,被那边听了去,人家拿着主动权,就不怕把事情闹大,其中一魁梧身材的男性拍着桌子就要上前,“你说谁市井小人!啊?”
金小玉冷哼一声:“乡下土鳖。”
眼见着场面又要失控,值班民警已经很不耐烦,吼道:“再吵,通通扣起来!”
“对不起。”
周乔连声向民警道歉,然后站在金小玉身前,理智地问那家人,“是我妈妈先扯的她,我们不对在先。
我们明天会去向她亲自道歉。”
“道歉有什么用,人都进医院了,一尸两命你们负得起吗?”
周乔沉了沉气,有理有据道:“如果她身体受伤,是我妈妈的直接责任,我们绝对不逃避。”
那家人气势汹汹,“就是你妈妈的错,这还有疑问?”
周乔说:“现场有监控吗?
有第三人在场做证吗?”
民警说:“暂时没有第三方证据。”
周乔点点头,“那我们可以申请伤情鉴定。
等鉴定结果出来,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哎嘿?
你这小姑娘套路还挺多啊。”
那家人语气依旧坚硬,但言辞里有了闪烁。
“不是套路,是按法律办事。”
周乔面沉似水,“你们也有义务配合。”
那几个人面面相觑,拿不定主意。
之前拍桌子的男人走到外面,看样子是在打电话。
十分钟后,他走回来,嫌恶地埋怨几句:“这次算你们走运,幸好我妹妹没出事。”
周乔听了前半句,一颗心落了地。
他们这是同意私下调解了。
鸡飞狗跳的一晚上,从派出所出来,金小玉落寞地走在前面。
周乔追上她,喉咙发酸,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城市的夜晚,风轻云淡,喧嚣早早退去,母女俩无声地走了一截路,金小玉突然蹲在地上,抱着膝盖掩面痛哭,嘴里还在念念有词。
周乔也蹲下来,近了才听清,妈妈说的是:“我不甘心。”
“要不是我向娘家开口,借了资金给他创业,他周正安能有今天吗?
有点儿臭钱就翻脸不认人,还说什么真心相爱。
当初,他和我也是这样说的啊。”
金小玉悲泣抽声,全无平日的泼爽潇洒,她活了半辈子,身为一个女人,到头来,是这样一个不体面的收尾。
周乔亦难过,搂住她的肩膀。
“乔乔,你别学妈妈识人不清。”
金小玉止了眼泪,呵声自嘲,“当初看中你爸爸长得高大好看,嘴皮子特别会哄人,哄着逗着笑着,就忘记他骨子里的劣根性。”
周乔静静地听着。
“彼此的家庭、性格、交际圈,但凡有点儿差距——”金小玉似自省,又似告诫,她转过头看着周乔,眼底一片看淡和冷漠,“吃亏的都是女人。
“谈恋爱的时候没有察觉,结婚一年两年五年,也不觉得有什么,但过日子,除了过一天少一天,矛盾也是过一天,就积累得多一点儿。
总有一天会爆发。”
金小玉摇头叹气:“那时候,男人照样风流潇洒,女人只剩年老色衰,斗输斗赢,永远被人戳着脊梁骨指指点点。”
周乔刚开始,还觉得周身的血液都在往上翻涌,但听到最后,她心底冷静如一片冰湖。
她敛了敛神,扶起金小玉,“妈,先回去休息吧。”
金小玉和周正安在昨天正式离了婚,如同宫心计一般的过程之后,财产几乎是对半分,金小玉多分了一辆二十来万的车。
从价值划分上来说,她是赢了。
但全然没有爽洌的感觉。
看着那辆黑色的大众车,停在她住处楼下,仿佛满车身都刻着对她婚姻的嘲笑。
金小玉住的地方是当地一处高档小区,十六楼。
钥匙还刚从包里拿出,丁零作响,门却“咔嗒”一声,从里面开了。
“玉姐,你回来啦!”
一张年轻的男性面孔,笑脸相迎,语气讨好。
周乔愣在原地。
金小玉也骇然,完全没料到这种情况。
她迅速反应过来,走上前把人推进玄关,压低声音斥责:“你怎么过来了?”
那大学生模样的男生委屈道:“玉姐,不说好了周末都上你这儿吗?”
“行了行了,快点儿走。”
金小玉拉开手包,数着钱,“店里上新了,拿去买几件喜欢的衣服。”
一个欢天喜地,一个忧心回头。
但门口空空,周乔不见了。
夏夜蝉鸣,这儿不像大城市,灯红酒绿能够照亮半边天。
周乔沿着林春路走大道,双手环抱着自己,心如止水地看马路上的车来车往。
在这种复杂的家庭长大,多年来冷眼旁观,所以她情绪尚能自控。
所谓的羞耻和愤怒,早已在青春成长里消化彻底。
说起来,她考上全国数一数二的大学研究生,金榜题名也算衣锦还乡。
但竟然没有一个落脚的地方。
想到这里,周乔低头笑出了声。
笑着笑着,眼睛就模糊了,地板上晕开一颗颗的水渍,像天上的星星坠地。
周乔深吸一口气,抹了把眼泪,伸手拦出租车。
她出来得急,连手机充电器都没带。
就零钱包里有五百多块钱,除了来时的高铁票钱,剩下的,只够买一张返程票了。
周乔没什么选择,让司机去高铁站。
在那儿凑合一晚吧。
而三百多公里外的另一边。
陈清禾已经快被陆悍骁弄疯了,里里外外跑了一晚上,刚坐车里拿了瓶水,几米远的陆悍骁跟千里眼似的,指着他就骂:“你坐个屁啊,起来去找人啊!”
陈清禾瓶盖都没拧开,哭丧着脸,“坐下来还没五秒钟,大哥,你让我休息一下行不?”
陆悍骁已经走近,脸色冒火,一脚踢到他车门上。
“嘭!”
车门凹了一个槽。
陈清禾被动静弄得往后一弹,皱眉跳下车,“哪有你这样自虐的,脚非废了不可。”
陆悍骁摸出烟,烦躁地点火,一下两下没燃,他把打火机往地上一摔,“靠!”
“行了行了。”
陈清禾把烟从他嘴里弄下来,“这一包烟还没一小时就见底了,你淡定点儿成吗?
贺燃那边也叫了人去找,东南西北都有人,这城市都被你翻遍了。
急什么,总会找到的。”
陆悍骁的太阳穴在突突直跳,抬手看了看表,心跳失重似的往下蹦跶。
他想要碾碎牙齿一般,“凌晨两点还不给我回家,手机也关机,她想干吗?
她想干吗啊!”
陈清禾说:“吵架嘛,女生面子薄,再说了,你怎么能那样跟她说话呢?”
陆悍骁说:“我说错了吗?
那么长时间给她考虑,她要不想来,吱一声,我绝对不勉强。”
陈清禾叹气:“行行行,就算你有理,那又怎样?
你看,现在女朋友不见了吧。”
陆悍骁眼角微跳,两颊收紧,“胡闹!”
“如果她就要闹呢?
你跟她分手吗?”
陈清禾刺激道。
陆悍骁当即撂话:“死都别想!”
“那不就得了,你又何必发脾气呢?
一时愤怒的状态下,说出来的话最伤人。”
陈清禾心眼有明镜,“周乔是个好姑娘,绝不是搞事情的人。
说实话,我觉得她跟了你,挺闹心的。”
陆悍骁一记冷眸,警告地瞥向陈清禾。
陈清禾吊儿郎当地呵声一笑,瞪回去,“你就在这儿瞎横,自己想想,我哪句话不在理?
人家认真学习考研,你去招惹,答应你了呢,你们家又一堆破事。
还有啊,你这性格不是我说,跟宠坏的孩子似的,非得跟我一样,扔部队魔鬼训练个三五年,看能不能好一点儿。”
陆悍骁的肩膀陡然松垮,往地上一蹲。
陈清禾低眼瞧他,“怎么了?”
陆悍骁捂着肚子,喉咙酸涩,“胃疼。”
“活该。”
陈清禾用脚尖踢了踢他屁股,“她同学老师你都问过了?”
陆悍骁闷声:“就那么几个,她人生地不熟,在这里没什么朋友。”
陈清禾想了想,“我找人帮你查她的通话记录吧。”
就像一根救命稻草,陆悍骁眼睛一闪,“快吗?”
陈清禾已经在拨电话了,“快个屁啊,也不看看几点了,大凌晨的,陪你一块发疯。
哎!你去哪儿啊?”
陆悍骁已经坐上路虎发车,还能去哪儿,找人呗。
一晚上时间,他围着城市开了一个圈,手机搁在仪表盘上,一有动静,心脏就跳得老高。
天色鱼白的时候,陆悍骁把车停在路边,看着窗外昼色渐亮,环卫工人也开始清扫路面。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烟,一条烟什么都没剩。
陆悍骁双眼赤红,双手狠狠砸向方向盘。
关节的疼痛已经抵不住麻木的心。
陆悍骁趴了上去,恨恨地想,这女人,就是天生来克他的!
一番怒火滔天的碾压后,空虚和不安瞬间席卷大脑。
陆悍骁往椅背上一靠,猛地变换姿势,导致他血液直冲,头疼得厉害。
后来陈清禾打电话过来,陆悍骁瞬间接听:“人找到了?”
“呃,没。”
陈清禾劝道,“她教授说,她没请假,今天十点有一个测试,如果只是闹情绪躲着不见你,周乔肯定还是会去参加考试的。
学校那边我安排了人,见到她就打电话。”
陆悍骁没吭声。
“骁儿,你这状态就别开车,报地名,我过来接你,你回去休息会儿。”
一小时后,陈清禾把陆悍骁送回了公寓。
陆悍骁精神状态确实颓靡,一身皱巴巴的衣服,看起来老了三五岁。
陈清禾走前,陆悍骁再三嘱咐:“有消息马上告诉我。”
拖着疲惫身躯,陆悍骁按密码开门,“嘀”的一声,他推门而进,在玄关处换了鞋,走到客厅却一愣。
周乔正从卧室出来。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眼神不让,谁都没说话。
但无可否认的是,看到她活生生站在面前的这一刻,陆悍骁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起死回生了。
周乔看着他,然后缓缓移开目光,拿着背包要走。
擦肩的时候,陆悍骁终于忍不住了,“你昨晚去哪里了?”
周乔清清淡淡的一个字:“家。”
以为是她的出租房,陆悍骁火大地拽住她手臂,“你关机一晚上很好玩是不是?
我他x在外面跑了一夜。”
周乔被他扯得踉跄了几步,但神色依旧平静,她如实解释:“我手机没电了。”
“没电?
呵。”
陆悍骁觉得这个理由简直奇葩,他不明真相,所以火气还站在有理的那一方。
深吸一口气,他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
“好,是我的错,我不该在电话里语气那么凶。”
陆悍骁秉着大事化小的原则,不想,也不忍再和周乔有争吵。
“以后我会改正,但我也希望你,不管什么决定,都能提前跟我说。”
陆悍骁沉声静气,把打碎的牙齿自己和血吞了一般,他陡然泄气,似苦似求,“但你要保证,以后不要不接我电话。”
沉默许久的周乔,就应了一个字:“好。”
她就要走人,陆悍骁好不容易冷下去的情绪,被她不痛不痒的态度再次激怒。
“周乔,周乔!”
陆悍骁这一次直接把人半抱半拖,抵在墙壁上。
那红透的眼圈也不知是熬夜熬的,还是怒气激的。
“你跟我多说一个字不行吗?
你难道就对我无话可说了吗?
啊?
!”
“说什么?”
周乔直直盯着他,“你要我怎么说?
说我家里出事了,我打电话给你,你却怪我没来看你妈妈。
说我手机没电了,身上的钱只够买两张车票。”
陆悍骁怔然,搭在她身上的手渐渐松了力气。
周乔咬着下唇,低头的时候,忍了一晚上的眼泪流了下来。
“陆哥,我爸妈离婚了。”
后来,周乔推开他,头也没回地出了门。
陆悍骁在原地蒙了好久,才晃着身体追了出去。
周乔在前面走,他就开着车子跟后头。
陆悍骁这会子觉得自己要死了,一团麻绳在脑子里绕啊绕,绕成死结。
有愧疚,有心疼,有懊恼,所有情绪混在一起,就成了小心翼翼。
陆悍骁喊了周乔两声,周乔没理。
他也就只敢开车跟着,始终保持两米的距离,直到她进了学校。
陆悍骁坐在车里,十指相扣抵着额头。
这时,微信提示有新消息。
是陈清禾发来的。
几张图片,是周乔昨天的通话记录。
其实已经没需要了,陆悍骁随意点开两张,粗粗一瞥,看到昨天下午来自其东派出所的电话记录时,他心里的负罪感更加深重。
第三张图片是周乔的短信记录,陆悍骁本没放心上,一眼而过,却看到一个熟悉的号码。
徐晨君的。
陆悍骁把图片放大,看清了信息的每一个字。
“周乔你好,我是伯母。
听悍骁说,你下午会来探望我,十分感谢你的好心,但我觉得,我们两个没有见面的必要。
我很爱我的儿子,我们母子相处向来愉悦和平,希望你做一个懂事的孩子,不要让悍骁因为你,而让这个家庭产生从未有过的矛盾。”
陆悍骁差点儿把手机屏幕给拧碎。
他把方向盘打死,轮胎摩擦地面卷起飞尘阵阵,黑色路虎掉头直奔反方向而去。
“徐总,这是薪资审核表,还有福利奖金全部落实到位。”
安静素雅的办公室里,徐晨君边签字边听秘书汇报。
突然门口传来动静。
“陆总,我先去通传。”
门被重力推开,陆悍骁携风带雨地闯了进来。
徐晨君的助理面露难色,“抱歉徐总,我……”
“你先出去吧。”
徐晨君把文件合上,直到门关紧,她笑着招呼陆悍骁,“呀,今天是来陪妈妈喝早茶的?”
陆悍骁两手往她办公桌上一捶,“妈,我一直以为您是一位虽然偶有迂腐严厉,但无伤大雅还算通情理的长辈。”
徐晨君脸色一变,“你怎么跟妈妈说话的?”
陆悍骁森冷的目光掠过桌面,逼视着她,“您对周乔做过些什么,您自己心里得有个数。”
徐晨君眉心微蹙,然后眼神变得尖刻,嘴角弯着,“哟,她按捺不住跟你告状了?
她妈妈金小玉打小就是个惹祸精,当着一面背着一套,嗯,不奇怪。”
陆悍骁悄无声息,搁在桌面上的双手握成了拳头。
徐晨君端起花茶,吹凉它,然后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说说吧,都告了哪些状?
是刁难她在牌桌上跑腿买蛋糕,还是不收她的丝巾礼物啊?”
陆悍骁皱了皱眉。
他把徐晨君的话代入联想,所有细节就跟电线接通了开关一样,“噌噌噌”地亮堂起来。
陆悍骁的所有怨气和愤怒,瞬间化成一汪死水。
他不再多发脾气,甚至一个字也吝啬出口,就这么转身离开。
反而是徐晨君慌了,“悍骁,陆悍骁。”
背影坚决又漠然。
徐晨君起身,绕过桌子追上前,“儿子!”
陆悍骁却一脚踹向她的办公室大门,吼道:“别再跟着我!”
重响张牙舞爪地散播开来,外头的员工一个个闭声埋头,不敢有动作。
周乔上午考试完之后,就向李教授请了半天假,说身体不适。
李教授昨晚被陆悍骁的电话轰炸了一宿,不明细节,但也知道两口子闹了大矛盾,于是麻溜地批了她的假。
周乔回自己的出租房,洗了个澡就蒙头大睡,这一觉跟海上飘似的,迷迷糊糊睁开眼,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
周乔扒开手机一看,已经快九点了,还有几条微信,都是齐果他们发的。
列表里,陆悍骁那个带刀侍卫的微信头像安安静静地排在第一位。
是他抢了她的手机设置的置顶。
周乔分了神,左右甩了甩头,然后起床换衣服准备下楼吃个小炒。
从昨天下午起,她就没正儿八经地吃过一顿饭。
她睡眼惺忪,脑子还昏沉,拉开门,被一团庞然大物给惊得往后一退,“哎!”
低头看清了,竟然是坐在地上的陆悍骁。
周乔没想到他会来,一时沉默。
陆悍骁撑着膝盖借力站起身,看样子是坐在地上很久了。
他头发软软地垂着,不似以前意气风发的发型,身上的衣服还是早上那一套,经过白天的蹂躏,此刻更加皱巴。
周乔已经得出结论,他这一天都没有回过家休息。
陆悍骁已经适应了手脚的麻木感,此刻背脊挺直,站得端端正正。
两个人面对面,一高一低,周乔垂眸,“你……”
身体却突然一紧,人被重重拉进了他的怀里。
陆悍骁长臂圈着她,死死地扣住,脸埋在她脖颈间,嘴唇张动的时候,脖上的皮肤微痒。
周乔放弃了挣扎,因为听清了,他说的是:“对不起。”
陆悍骁跟失了语的机器一样,一遍遍重复这三个字。
周乔咽了咽发涩的喉咙,艰难地开口:“陆哥,我们……”
话还没说完,陆悍骁就用手心捂住了她的嘴,用比她更抖的声音,配合着早就通红的眼眶,说:“我们一定不能分手。”
周乔被他抱着,浑身的重量交在他身上。
陆悍骁闷声道:“我都知道了。
我妈妈对你不好。”
周乔没吭声。
“她做得太过分了,真的太过分了。”
陆悍骁一下一下抚摸她的背,身体也急于向她压近,似是想得到一点回应。
但周乔温温淡淡,不挣扎,也不给予热情,这让陆悍骁全然没底。
“你是想出门吗?
想去哪里?
我陪你一起去。”
陆悍骁生怕冷场,不遗余力地找话题。
周乔终于忍不住地把手挪到他肩膀上,指甲抠进去。
陆悍骁被她的举动弄得欣喜,结果周乔却说:“你先放开我,我……我顺不过气了。”
“……”
陆悍骁心不甘情不愿地松了松手,周乔推着他,自己也往后退了两步。
她说:“我要下去吃点儿东西,一起吗?”
“一起,一起。”
陆悍骁连忙点头,不由分说地牵起她的手,讨好般地献殷勤,“你想吃什么?
烤生蚝好不好?
就上次咱们去过的那家,你说好吃的餐厅。”
“很晚了,不用了。”
周乔兴致不高,“就在楼下随便吃点儿吧。”
这边离学校近,所以周围小吃店挺多,周乔挑了家干净点儿的,叫了盘蛋炒饭和一杯奶茶。
她问陆悍骁:“你吃什么?”
“我就吃你的。”
他语气执意,意图也明显,但可惜周乔并不上勾,只点了点头,还真又叫了一份一模一样的。
陆悍骁陡然泄气,蛋炒饭摆在面前了,他反而一动不动了。
周乔埋头吃得很香,也不顾他把勺子搁桌上故意弄出的声响。
陆悍骁食之无味,偏过头,又把头正回来,终于忍不住地说:“周乔。”
“嗯?”
她抬起头,一勺饭往嘴里送。
陆悍骁抿紧唇,有点委屈,“你在冷我。”
周乔嚼着饭粒,眼神不躲不闪和他对视,半晌,她说:“我没有。”
“当我看不出来吗?”
陆悍骁身体前倾,倒豆子似的列举她的不对劲儿,“你只顾吃你的,你不跟我说话,你……”
“我有给你点餐啊,你问的问题,我也都有回答呀。”
周乔打断他,声音平而淡,她想了想,用比方才更冷静的声音陈述,“可总是哄一个人,也会很累啊。”
陆悍骁的心彻底跟上了霜的秋天一样。
他的手越过桌面,下意识地想去握周乔的手,也不知是有意无意,周乔捧起奶茶往椅背一靠,自然躲过。
大事不妙的感觉在陆悍骁心里大刀阔斧一般地乱劈。
他恐慌地哀叹,你不愿意了吗?
这股恐慌却自动演变成怒气腾腾,他硬邦邦地脱口而问:“你是不是后悔了?”
周乔抿着吸管,奶茶是冰的,凉意一点点在口腔蔓延。
她本能地回答:“从不后悔。”
陆悍骁目光收回,不断点头,“好,好。”
然后也不再多言,起身拿起车钥匙就走,“就冲你这句话,我一定给你个交代。”
周乔放下奶茶,快步追上去,“你要去干吗?”
“累了,回家睡觉。”
他步子大,追得有点儿费劲儿,“陆悍骁!”
还真把人给叫停了。
陆悍骁侧过头,看着她笑了笑:“在一起这么久,每一次只有当你非常生气的时候,才会喊我的全名。
小骗子,你明明就……”
你明明就后悔了。
这句话,陆悍骁都不忍心说完整。
周乔放缓语气:“这么晚了,你先冷静一点儿行不行?”
“没什么不冷静的,我只是回去睡个觉。”
陆悍骁拂开她的手,然后头也不回,“老板,买单!”
周乔看着他上车开车,车身一转,就消失在了街角。
陆悍骁虽然冲动直接,看起来不着调,但察言观色的功力一等一,但凡有点儿不对劲儿的地方,他总能敏感捕捉。
周乔在想,自己真的后悔了吗?
他那高高在上不好相处的母亲大人,从政从商优秀的家世底细。
光是第一点,周乔就已经尝到了厉害滋味儿。
她慢走在回家的路上,看着路灯束束光影里,虫身乱飞,像极了飞蛾扑火。
城市另一边,陆家。
难得的徐晨君也在,一家子人吃过晚饭,闲聊唠叨后正准备休息。
陆悍骁动静颇大地开门而入,“嘭”的一声,木门弹在墙壁上。
声音引得众人侧目,陆老爷子一看,不满皱眉,“还以为鬼子进村了,你就不能学着清静点儿?”
陆悍骁阴沉着脸,不发一语地走到客厅。
徐晨君若无其事地坐在沙发上,陆老太太起身,“悍骁啊,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过来就别走了,今晚睡老宅吧,齐阿姨,给悍骁煮点儿吃的。”
“不用了。”
陆悍骁打断,走近到徐晨君面前站定。
母子俩一个坐着,一个站着,陆悍骁目光笔直地垂在她身上,沉了沉气,开口道:“妈,我觉得我们有必要好好谈谈。”
徐晨君仰起下巴,对视了一会儿,语气干脆,“好啊,谈工作还是谈生活?
或者聊聊天气,哦对了,我给你爷爷奶奶定了个旅游团,下个月去哈尔滨怎么样?”
陆悍骁说:“谈周乔。”
徐晨君勾了勾嘴角,“不谈。”
气氛瞬间僵硬。
陆悍骁抬起右手,把手上的车钥匙往旁边的桌子上敲,声音跟重锤一样,一个字比一个字大,“我说,谈周乔!”
徐晨君手拍向沙发扶手,凌厉起身,“我不会接受这个女孩子!”
“好,那我也把话撂这儿了。”
陆悍骁把钥匙一丢,毫不示弱地和母亲对视,“这个女人,我娶定了!”
徐晨君冷声一笑:“看看你现在的态度。”
“我一直尊重您,但现在,您对周乔是什么态度,我就是什么态度。”
“陆悍骁!”
声如洪钟,是陆老爷子愤怒的呵斥。
“哎哟,哎哟,”陆奶奶焦急地起身,这边推搡着老伴,那边又去拦陆悍骁,“少说两句,少说两句。”
徐晨君道:“看看金小玉和周正安,离个婚可以说是惊天动地年度大事件啊。
爸、妈,什么样的父母教出什么样的女儿。
看看他现在——”
徐晨君指着陆悍骁,“如果不是受唆使,怎么会把家里闹得天翻地覆。”
陆老爷子重咳两声,踱步到陆悍骁面前,面色沉重地斥责:“你以前虽然顽劣,但还算知轻重懂分寸,就事论事,不谈外人,你如此无礼的态度,是该用来对长辈的吗?”
陆悍骁被这些事搅得苦不堪言,怒极攻心之下,翻起脸来照样不认人。
他点点头,克制着自己,尽量用平静谦卑的语气向爷爷表立场:“爷爷,虽然你们不明说,但我知道,您也是和我妈一样的看法。”
陆老爷子眉头深锁。
陆悍骁目光坚定,“但是——我对周乔的态度,永远不会改变。”
“她妈妈是我们认的干女儿,换个说法,周乔也算是你半个妹妹。”
陆老爷子旁敲侧击地游说,却惹得陆悍骁嗤声一笑:“屁个妹妹!”
“会不会说话!”
陆老爷被孙子的态度激怒。
横眉怒目动了真格。
陆奶奶急得左右不是,拖着陆悍骁的手,“孩子不要再说了,你爷爷他身体不好啊。”
“妹妹是吗?”
陆悍骁轻轻拂开奶奶的手,然后冷淡地瞥向所有人,“又要用这个理由大做文章了是吗?
好,好。”
他背脊挺直而立,往后退了两步,负手环胸,吊儿郎当地笑着,然后双臂摊开,字字清晰:“那我就从陆家搬出去,身家干干净净可以吗?”
徐晨君大骇,“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
陆奶奶也差点厥过去,“孩子,你糊涂了啊!”
“混账东西!”
陆老爷子挥起手,巴掌劈头盖脸地落了下来。
陆悍骁没躲,硬生生地挨了这记皮肉打。
“啪”的一声,脸颊先青后红,指印明显。
他舌尖抵了抵槽牙,隐隐尝到了血腥味。
这一巴掌打得他心甘情愿。
陆悍骁倔强地撑着,索性把话挑明:“今儿个我就是无赖浑蛋了。
你们的理由尽管拿出来阻拦,你——”
他看向徐晨君,“别给我扯什么遗传基因,比浑蛋,我输过谁啊?
妈您要是再拿这个说事儿,信不信我下个月就要你当奶奶!”
“还有哥哥妹妹那一套说辞。”
陆悍骁缓了缓声音,对陆老爷子微低头,“对不起爷爷,那我只有见招拆招了。”
都是聪明的老江湖,“断绝关系”四个字他虽未挑明,但这番言论已经是把底儿都掏了出来。
不要周乔,那你们也就没了陆悍骁。
言尽于此,陆悍骁转身就走。
任凭奶奶在后头苦心喊劝,他都没有再回头。
夜已深。
陆悍骁上车后,扒下反光镜,摸着自己的右脸照了照,“靠,老爷子还真下得了手。
幸亏我每天坚持喝杯奶,下盘力量扎实。”
陆悍骁烦心事一堆,左手撑着自己的帅脸,右手有下没下地敲方向盘。
他沿着大路一直开,虽然漫无目的,但开到一半,还是鬼使神差地往熟悉的地方去。
都快十二点了,周乔肯定睡了。
陆悍骁接近她的小区,看着熟悉的街景,还是没忍住开了进去。
停在她住的单元楼楼下,陆悍骁看到七楼果然没亮灯。
虽然证实了猜测,但心里还是怪难受的。
陆悍骁解开安全带,推门下车,然后狠狠踹了一脚前轮,“臭周乔,坏周乔,这么为我着想干什么?
受委屈了告诉我啊!冲我发脾气,虐待我,鞭打我,来日我啊!”
陆悍骁一脚接一脚,踹完前轮踹后轮,踹完左边踹右边。
“臭周乔臭臭臭!”
他踢得那叫一个投入,以至于发现一米远的前方站着一个人时,自己的脚还踩在轮胎皮上。
星月当头,周乔手上提着一个购物袋,影子投在地上,悠悠地拉伸到了陆悍骁车边。
她微微蹙眉,眼神不解,看着他,问:“你骂我干什么?”
陆悍骁呆愣半天,喉结上下滚了个波,眨巴眨巴眼睛道:“没,没有。”
周乔一步步朝他走近,“你说我臭,还说我坏,又说我特别好,还要我虐待你。”
陆悍骁:“……”
妈的,好羞耻。
走近了,周乔目光一沉,她看到了陆悍骁右脸上的印痕。
“嗷。”
陆悍骁瞬间反应,一声痛苦哀号,然后蹲在地上抱住头,凄凄惨惨戚戚,“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刚在路上被外星人劫持了,他要抢我的钱包,我宁死不屈,因为钱夹里有你的照片,外星人问我要照片还是要脸。
我说,当然不要脸!”
周乔把购物袋从左手换到右手,偏着头,好整以暇地等他继续。
陆悍骁蹲着,两只手掌捧着帅脸,像一朵花。
“美女,你不过来浇点儿水吗?
浇点儿水,我就能发芽了。”
周乔慢慢弯了嘴角。
陆悍骁再接再厉,咧牙笑:“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下陆悍骁得老公。”
周乔没搭理,转过身的一瞬,眉眼上扬,浅浅而笑。
陆悍骁:?
就这么走了?
他忍不住大喊:“周老板,种不种我啊?
!”
周乔走了几步,停住,声音飘远入耳——
“花盆在家里,自己带点儿土……上来吧。”
这一刻陆悍骁总算知道喜极而泣是什么感觉了。
陆悍骁跟着周乔上楼。
看得出他是真的如释重负,面色虽有疲倦,但掩不住好心情。
“你还饿不饿啊?
刚才一盘蛋炒饭不够的吧?
“吃不吃水果,我去给你买水果行吗?
“你愿意带我上来,一定是看中我是潜力种子吧?
这年头能结出老公的种子已经不多了。”
周乔笑笑,都是一两个字的简短回答。
不过陆悍骁已经很知足了。
周乔拿钥匙开了门,侧过身子,“进来吧。”
刚踏进玄关,门还没掩严实,陆悍骁就从背后将人抱住,一路抱着往前走,一个接一个的吻迫不及待地落在周乔的脖颈和脸颊。
他压着周乔,在耳朵边粗声问:“今天晚上我不走了行吗?”
没等她回答,他自己做决定,“我不走了。”
“我们这算和好了吗?”
陆悍骁问。
“嗯?”
周乔低头,目光垂向他的头发。
“我不管,我们就是和好了。”
周乔扯了扯嘴角,捻起他的一撮头发,在指间细细腻腻地搓着。
“陆哥。”
“嗯?”
“我想跟你说件事。”
周乔平静道,“学校每年暑假定期有项目可供实习,主要是去企业参与具体的工作,今年的还不错,侧重精算,是我的弱项。”
她每说一个字,陆悍骁浑身就紧绷一分。
“今年在美国,七月和八月两个月时间,我报了名。”
而当最后这句话说出,陆悍骁觉得自己被周乔毫不留情地丢进了一个大冰窟窿,咕噜咕噜地往里头灌冰水砸冰块。
周乔不是商量,而是告知。
陆悍骁意识到这一点,起先是愤怒感汹汹而来,但很快,他告诫自己要冷静,不要争吵,于是和着血吞落牙,硬生生地让自己闭了嘴。
“咝!”
周乔一声痛叫。
陆悍骁借着姿势方便,不留情地咬了她。
他站起身,不着一语地擦身体,穿衣服,然后赤着身走出浴室找裤子。
周乔披着浴巾跟了出来,陆悍骁背对着她。
“好啊,你想去就去,我没意见。”
他声音不急不缓,压着一股气。
陆悍骁把长裤提上,转过身,边系皮带边看她,“反正你已经决定了不是吗?
公司还有点儿事,我先走了。”
擦身而过的时候,陆悍骁说:“晚上锁好门,早点儿睡。”
周乔说:“这么晚了,你开车不安全,要不别……”
陆悍骁说:“你还是让我走吧,我留下来,不安全的就是你。”
他的手机号码已经拨了出去,那头接了。
陆悍骁没什么耐心地撂话:“老地方。”
周乔忍不住,“你昨晚就没睡过觉,还要上哪儿去?”
回答她的只有关门声。
一小时后,周乔收到一条微信,陈清禾发来的。
内容是三张照片,陆悍骁裸着上身,满身大汗地在打拳击。
哪怕只是静态照片,凌厉劲儿也仿佛扑面而来。
“我天,你男人疯了。”
周乔把头埋在枕头里,手机拽在掌心都发了热。
她用理智把事情前前后后串了个遍,陆悍骁的执着和他家庭的反对,是两个对立面,周乔畏惧他母亲的刁难,也不舍这个男人的真心。
她在短时间内立身夹缝之间,却做不出最干脆的决定。
这种矛盾情绪使然,周乔觉得自己快要被拉成两截。
再后来,她灵光一现,想到即将到来的暑假机会。
或者,只要她暂时抽身,整个局面会变得冷静而重塑;或者,给大家多一点儿时间,陆妈妈也能想明白,至少不会这样激烈;或者,时间真的是万能的。
周乔意识到这一点儿,就像是抱住了一块救命浮木。
她瞬间清醒,拿起手机给陆悍骁发了一条长而真挚的短信。
把她的想法摊了牌,并且用词斟酌小心翼翼。
小论文发过去后,她盯着聊天框屏息期待。
周乔看到对方的状态,好几次都是“正在输入”,但过了几秒,又变成一潭死水。
反复周折,周乔盯着盯着,就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屏幕上躺着一条很简短的信息。
陆悍骁:“你打了那么多字,我只看懂了一个意思,你不想和我共同面对。”
周乔把这条短信来回看了三遍,每看一遍,就跟匕首往胸口推深了几分似的,刺得她血气上涌,捂着嘴干呕了一声。
她手指在屏幕上迅速按了陆悍骁的电话,刚准备按下拨通键,有电话抢先打了过来。
周乔没刹住,秒速接听。
迟疑几秒,“……陆奶奶?”
市一院。
高层的干部病房不同于一般,每一层间数要少一半,环境十分清静。
周乔推门进去的时候,陆奶奶正闭眼安眠。
听见动静,老人家很快醒来,眯缝着双眼道:“乔乔来了啊。”
“陆奶奶。”
周乔轻步走到病床前,蹲下来,看着她还在打吊针的手,“您好点儿了吗?”
“我都是半只脚要踏进棺材的人了,好不好没什么实质意义喽。”
陆奶奶用没打针的那只手对她招了招,“来,再近点儿。”
周乔听话,感受到干燥的掌心在他脸颊上悠悠抚着。
陆老太“唉”的一声叹气:“也是个苦命孩子,小玉不是个好妈妈,不是个好妈妈啊。”
周乔眼睛发酸,低下了头。
“但你真的特别懂事儿,不受影响不放弃,依旧把自己培养得这么优秀。”
陆老太喟叹,“我们悍骁啊,打小儿就顽皮,大了,有本事了,心事也兜不住了,发起脾气来也不再分身份了。”
“乔乔。”
陆老太的右手从她的脸颊,移向了她的手背,用比方才更低的声音无奈道,“昨晚上,悍骁跟他妈妈大吵一架,连净身出户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周乔怔住。
陆老太勉强笑了一下,指着上头的吊瓶儿,“年轻的时候,浑身倍儿力气,觉得干什么都能撑过去,后来啊,有儿有女有老伴,才发现人这一生,到头来不就图个团团圆圆嘛,那些过不去的坎,几年之后回头看看,也不过如此。”
陆老太勉强的笑脸已经被忧愁替代,“悍骁张狂,管不住了。
但是乔乔,你还年轻,还在上学,未来那么长,有的是好人生。”
周乔喉咙发苦,耳膜嗡嗡作响。
陆奶奶这一波三折的讲话方式,轻声暖调,没有半点儿戾气,却比任何人的话都叫她心惊胆战。
周乔哽着声音:“嗯。”
陆老太混浊的眼球有了湿意,“家和才能万事兴啊,不容易的,都不容易。”
周乔一句话都说不出,待了一会儿,就浑浑噩噩地离开了。
在路上,学校打来电话,是一个陌生号码。
“喂,你好。”
周乔强打精神。
“hi,你是周乔吧?
我是齐果的朋友,她有几张表格在我这儿。”
是道男声。
周乔早前提交了暑期实习的申请,应该是过了初选,齐果昨天微信上提到了此事,让她今天过来填些资料,周乔是知道的。
但今天李教授带齐果临时外出,所以拜托了他人。
那位师兄在教学楼等她,表格资料填写还挺费事,周乔第一次弄,很多地方不懂,好在师兄是个阳光耐心的男生,在他的帮助下,周乔顺利填完了所有。
她长吁一口气,数了数页数,“师兄,今天真的谢谢你了。”
“不客气,你是齐果的小师妹,她交代的,不敢怠慢。”
师兄递上一个文件夹,“来,用这个装好。”
过了一会儿,他欲言又止,不太好意思地问:“那个,齐果最近是不是特别忙啊?”
周乔很快明白过来,笑着说:“导师挺看重她,这段时间是帮着一家公司做账目分析的材料。”
林荫道上,偶有车辆穿梭,这位师兄也是个机灵人,直截了当地打听齐果的事情。
“我和她高中在一所学校,她在高中就挺有名的。”
周乔问:“是因为学习厉害吗?”
师兄说:“不仅学习第一,她还打架呢。”
后来,大部分时间都是师兄在聊天儿,周乔安静地听着,偶尔配合地笑一笑。
这条路窄,双向都有车过的时候,两个人难免会挨近一些。
周乔脚下不稳,踉跄了一下,“哎!”
师兄礼貌地扶住她手臂,“小心。”
周乔道谢,借着力气直起身,抬头的一瞬,却愣住。
几米开外的路虎车边,陆悍骁站在前面,一脸阴沉地死死盯住两人还未松开的手。
师兄不明所以,但隐隐觉得不对劲儿。
陆悍骁朝前走过来,他的脸色实在算不上友善。
鉴于上次在租房时他打过人的不好回忆,周乔下意识地把师兄拦在了身后。
这个动作看在陆悍骁眼里,将他好不容易压制下的火气瞬间重燃起来。
他联想起前前后后,两晚上没闭眼的疲倦无疑是火上浇油的催化剂,让理智瞬间崩盘。
陆悍骁冷声一笑,点着头说:“挺好啊,郎才女貌小年轻,走在路上就是个风景。
不过啊……”他对师兄抬了抬下巴,“泡妞之前是不是也得打听打听她男人是谁。”
听到他越说越离谱,周乔头疼地赶紧打断,但又顾忌这是学校,闹起来不好看。
于是,她向前一步,压低声音耐心哄劝:“师兄只是帮我填表,不是你想的那样。
有话我们换个地方说。”
一听填表,陆悍骁就想到她暑假要离开的决定,顿时火冒三丈,不顾一切地喷薄怒声:“你知道,我都知道,你嫌我麻烦,嫌我家屁事多,不愿意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呵,满校园的学弟师兄,你找哪个都比和我陆悍骁在一起快活是不是?”
周乔拦不住人,陆悍骁撸起衣袖,伸手拽住了师兄的衣领。
师兄措手不及,被勒得脸有痛色。
陆悍骁下了猛劲儿,压根掰不开手。
侧目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周乔骇然,“陆悍骁,你有完没完啊!”
“我有完没完?”
陆悍骁松开了手,双手搁在腰上,好笑地看着她,“对啊,我就没完了,你不是嫌我冲动吗,我今天就冲动给你看,怎么,想甩手就走?
周乔我把话也撂这儿了,你上了我的床,就是我的女人了,想走——没门!”
周乔脸色苍白,耳朵边像是惊雷爆炸。
她一句话都没说,转身留了个沉默的背影。
这种冷反应,倒让陆悍骁虚了心。
后知后觉的悔意丝丝上冲,盛怒之下才不管自己说的什么混账话。
他来不及思前想后,直觉地要去追周乔。
“周乔!”
但她已经拦下一辆出租车,坐上去没有了半分留恋。
出租车在前面走,陆悍骁就在后面跟,他彻底冷静下来,越想越觉得自己该死。
他看着周乔回了出租屋,上电梯。
陆悍骁蹲守在她家门口,半小时后,终于按捺不住地敲门。
十几下之后,就在他不知所措地觉得没戏的时候——
“咔嗒”清响,门开了。
周乔一脸平静,敞开的门缝像是一道明目张胆的伤痕。
陆悍骁心松了半颗,咽了咽喉咙,小心翼翼地道歉:“对不起。”
周乔一直望着他,目光如水。
听到这三个字后,她点了点头。
就在陆悍骁另外半颗心即将落地的时候——
周乔轻声说:“陆哥,算了吧……我可能撑不下去了。”
周乔的这句话像根木桩,从陆悍骁的天灵盖直插脚板心。
呆愣好一会儿之后,他明白过来,这是分手。
陆悍骁下意识地去抓她的手,语气惊慌懵懂:“乔乔。”
周乔手往身侧收,让他扑了个空。
“这条路,我很难再坚持了,太难了。”
周乔将心里的委屈一吐为快,不断重复,“真的太难了。”
陆悍骁呼吸急了,眼神急了,“我保证,以后不会让我家里人再来打扰你。
我也不回那儿住了,你喜欢哪里,我就在那里买房子,就只有咱们两个,行吗?”
他怕极了周乔这种冷静自持的模样,他宁愿她歇斯底里地大吵一架,而不是像现在,剩他一个巴掌,拍都拍不响了。
“你不喜欢我家里人,我们以后不回去,你不用跟他们往来打交道,一切都交给我,周乔,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情急之下,陆悍骁什么山盟海誓都丢了出来,“我以后不再乱说话,我会学着稳重,学着给你安全感,我不再乱吃醋,我跟你师兄赔礼道歉,我……我……”
陆悍骁找不到说辞,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眼角淡淡的微红起了个头,便再也收敛不住了。
“……乔乔,我错了,你再给我一点儿时间好不好?”
他不死心,又拉起她的手,把她箍得紧紧。
“我们不分手,行吗?”
陆悍骁每句话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求证,他把自己剖心挖肺地展现出来,就等着周乔软化感动。
周乔认认真真地听完,表情没有一丝起伏。
等陆悍骁收了嘴,她才缓缓开口:“和你家人决裂,是吗?”
陆悍骁说:“这些你不用管,让我去解决。”
周乔摇了摇头,“再让你奶奶进一次医院吗?”
陆悍骁怔然,“你怎么知道?”
很快明白过来,他切齿怒声:“他们又找你了?”
周乔抬起头,对视上他的眼睛。
陆悍骁瞬间闭了声,忐忑地等待她的判决。
周乔说:“这不是重点,陆哥,是我不想再继续了,我软弱了,我不想面对你家里人,我不讨他们喜欢,我心力交瘁了,我不想再这么为难了。”
她把所有过错都揽在了自己身上,也分不清哪句真心哪句假话,心里就一个念头,反正到这一步了,就当是她不够勇敢吧。
陆悍骁听了之后,烦躁地左看右看,目光找不到一个落脚点。
他摇头,“不是这样的,我们不该是这样的。”
周乔开始陷入一种奇怪的情绪,她开始反省这段感情,到最后,她觉得一味地推卸责任,还不如批判自己来得安心。
“你帮助我考研,在我父母把我往外推的时候收留我,你的好我都记着……”
“那你还跟我分手!”
陆悍骁一拳砸向门板,指节清晰地泛起红肿。
周乔干脆说:“对,是我十恶不赦,是我不知好歹,陆哥,你以后别再找我这样的女孩儿了。”
陆悍骁却拽住她的手腕使劲往前拽,周乔被迫贴近他的怀里,然后吼她:“是不是出了这扇门,我们就是陌生人了,是吗?
!”
周乔沉默了一会儿,竟然点了头。
陆悍骁方才的戾气全部僵住,看着她坚定的脸庞,这才发现,哪怕他再严词犟调,周乔都不会回头了。
“好,好。”
陆悍骁松开怀抱,往后退了一小步,“我一辈子没在谁身上栽过跟头,周乔,你厉害,你真厉害。”
他的声音晦涩难咽,不死心地再次求证:“你给我一个星期时间去处理,如果结果不满意,你再做决定行不行?”
周乔被他一再追问,觉得再来个两次,她又要没出息地动摇了。
于是她狠心地退到屋里,手放在门板上,这个要关门的动作,让陆悍骁瞬间崩溃,他冲过去抵住门板,红透的双眼像一把沾血的匕首,恨不得将周乔的心挖出来。
陆悍骁的嗓音像要划开一样,恨恨地吼她:“是你先不要我的,记住是你先不要我的!”
周乔没吭声,甚至没再看他,就这么关上了门。
陆悍骁跌跌撞撞地进了电梯,出小区上了自己的车,手哆嗦了半天都塞不进车钥匙,最后他打电话给了陈清禾。
陈清禾还在大队上训练小兵崽子,赶来的时候,陆悍骁脸色失真,头枕着椅背半天也不说话。
后来又发了疯一样要去“老地方”。
“大爷,求您歇会儿成吗?”
陈清禾气喘吁吁地挨了他几个轮回,陆悍骁连保护器具都没穿戴,衣服一脱,赤脚空拳地就干上了。
“哎哟哎哟,说了别打脸!”
陈清禾被他逼退到墙角,弄急了,他一脚踹过去,“有事说事,发什么疯!”
本以为陆悍骁这么生猛,肯定会躲开,但这人跟中了邪似的,硬生生地挨住。
陈清禾这一脚的力气不小,踢得还是他的膝盖。
陆悍骁当即跪在地上,就剩右脚屈膝苦苦撑着。
“你丫不知道躲啊!”
陈清禾心里一跳,赶紧向前,“千万别乱动,这伤了韧带了。”
陆悍骁跟木偶似的,不吭一声也不喊疼,垂着脑袋,把陈清禾弄得心惊胆战。
“糟糕,莫不是膝盖连接大脑,被我踹成智障了?”
陈清禾试图扶起他,“哥们儿,能不能动啊?
你再不说话,我就给你做人工呼吸了啊。”
陆悍骁蹲在那儿,屹立不倒,陈清禾扶他的力气越大,他就越不肯起身。
“骁儿,骁儿?”
陈清禾渐觉不对劲儿,脑回路一闪,迟疑问,“你是不是,和小乔妹妹吵架了?”
感受到他肌肉突然绷紧,陈清禾如释重负,果然,他当起了不着调的说客,“女人嘛,让着点儿哄着点儿就好了,哦不对,你应该才是经常被哄的那一个。
哥们儿你听我的,我……”
话没说完,陆悍骁借着他肩膀的力气,整个人力气抽空。
陈清禾一愣。
陆悍骁哭了。
男人低沉的啜泣就像丢掉了他无坚不摧的铠甲,这一刻将脆弱完全暴露。
陆悍骁哽咽的声音断断续续了半天。
陈清禾终于听清了。
他说的是:“周乔不要我了。”
过了几天浑浑噩噩的日子,陆悍骁在公司强打精神,让自己变得异常忙碌试图分心。
但开会时常走神,朵姐早上拿进来的一沓待签文件,下班过来拿时,还是空白一片。
陆悍骁坐在皮椅上,唯一满了的,就是桌上的烟灰缸。
他虽吃喝玩乐样样能来,但这几年,酒桌应酬已经很难请得动他,陆悍骁注意养生,偶尔才会叼根雪茄。
朵姐擅长打小报告,把老板的异常行为告诉了陈清禾。
于是,陈清禾当天下午就和贺燃一起杀到了他公司,连捆带绑地将人弄去了一家中医按摩馆。
两个大老爷们一合计,觉得这儿环境安静,药香四溢,泡泡脚,按按摩,听听古筝二胡,应该能达到宁心安神的效果。
肩颈按摩的时候,技师称赞陆悍骁,“陆先生,您的肩颈保养得不错,通则不痛,穴位按下去,您都没有异样感,您左背有几道红肿的痕印,待会儿做肩敷的时候,我帮您避开这里。”
一旁的陈清禾和贺燃面面相觑,贺燃是过来人,他一看就知道,那是女人指甲抓的。
果然,哑口一天的陆悍骁,硬邦邦地突然开口:“我要拔火罐。”
技师刚想劝说,被陈清禾一记眼神给挡住,陈清禾吩咐:“去吧。”
后来,陆悍骁带着一背的火罐印记离开了中医馆。
他当然知道,背上的指甲印是和周乔最后一次欢爱时她留下的。
他怕再看到和周乔有关的任何事情,他怕看到了会克制不住。
可能也是老天恶作剧,陆悍骁拔完火罐的当天晚上,就发起了高烧。
也不知是郁火难散,还是被火罐给拔出了毛病,陆悍骁觉得整片背跟烧伤似的,烧得他心口疼。
陆悍骁高烧反复了一个星期,背后的火罐印也莫名其妙地发了炎。
他住院治疗,天天打吊瓶嗑药。
公司那边告了病假,其间,朵姐组织了员工前来探望。
带的慰问品依旧专一,买一送三的老年钙片,几大桶不二家的棒棒糖,可以说是老总标配了。
看到这几个熟悉面孔,陆悍骁刹那恍然。
财务部的老赵、年薪三十万的秘书朵姐,还有公关部的那个年轻员工。
这和上次他吃朝天椒住院时一模一样。
唯一不一样的是,周乔不在了。
再然后,陆悍骁的病好了出院,入了夏的天气一天一个温度,这才六月刚至,地表温度起码破了三十。
陆悍骁出院后回了一趟公寓,他这套公寓买了很久,因为离公司近,成了他日常的落脚点,也是他捡到爱情的地方。
时隔半月没回来,一开门,沉闷的空气扑面而来。
也是奇怪,才这么点时间没住人,里头就跟抽了生气似的。
陆悍骁把一袋换洗的衣服丢进洗衣机里,听到闷闷转动的机器声,他站在偌大的房间里,竟然片刻失神。
他走去周乔住过的那间卧室,站在门口半天没敢进去。
周乔用过的书桌,坐过的椅子,睡过的床。
陆悍骁一样样地扫视,他拉开抽屉,里面有一些周乔没带走的书。
书有挺多本,内容也不尽相同。
陆悍骁翻了翻,心也跟着纸页一起翻动了般。
陆悍骁压抑许久的克制,又破土出一颗希望的小种子。
他把这些书都整理码放到一个纸箱里,齐齐整整地封好。
然后蠢蠢欲动地,找到了一个打电话过去的理由。
陆悍骁抖着手按了拨打,连接等待的短暂空隙,他那颗心万丈高楼平地起。
但下一秒,机械的系统声音重复:“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无法接通。”
陆悍骁又打开微信,把联系人列表来来回回看了三遍,终于确定,周乔不在他微信里,她把他删掉了。
所以,电话也是拉进了黑名单吧。
至此,陆悍骁终于彻底明白,他姑娘是真的在跟他决裂。
他的高楼,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