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起来有些不太好。两根大辫子上沾了不少碎叶干草，汗湿的灰布褂子上也有好几个泥印子。打着补丁的蓝布裤子就更别说了，膝盖那里的泥巴都结成块了。虽然没哭，但那表情却比哭还难看。说不清是悲伤还是绝望，又或许两者都有。祝明月有些心疼，但又不敢直接安慰。只得一副我啥也没看出来的样子，故作轻松地问：“靳文娜同志，你这是咋了？摔沟里了？”
靳文娜微微松了口气，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没看出来就好，这个时候，任何来自陌生人的关心，都会令她破防崩溃大哭。对她来说，那可不是什么好事。周隐笑了笑，“我正在给生产队的牛熬草药，水缸旁有桶，缸里的水是昨天刚挑的，你凑合着清洗一下呗，这个天儿，冷水没关系吧？”
靳文娜连忙摇头，“没关系，您先忙去吧。”
周隐点了点头，依言回了灶房。靳文娜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吐出来，翻江倒海的心绪，总算平息了少许。她走到水缸旁，舀了两瓢水，洗了手和脸，又把衣服上能看得见的泥巴抠下来，拍不掉的泥印子就用打湿的手搓几下。几分钟后，才总算把自己捯饬干净了。周隐把灶里的大柴禾抽出来，只留了小火，慢慢熬着。然后走到灶房门口，笑问：“要不先去地里瞅瞅？”
他把话说得十分隐晦。去哪个地，瞅谁，一概没说。毕竟这个年代的人，在没结婚之前都害羞得要命。但即使是这么一句模棱两可的问话，靳文娜也还是羞红了脸，扭捏一阵后，才“嗯”了一声。周隐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敢说，只道：“一会儿我徒弟就过来了，她带你去，免得旁人说三道四。”
靳文娜有些惊讶：周医生想得可真周到。真是个好人啊。她稍稍放松了些，坐在屋檐下的小凳子上，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没过多久，便见一个小女娃娃急匆匆走进院子。那小姑娘看着也就七八岁的样子。穿着土黄色碎花褂子和洗得发白的藏蓝色灯笼裤。衣裳裤子上打了好些不同色也不同花的补丁，看上去有些破旧，不过倒是洗得十分干净。脚下是一双穿得毛边儿了的旧布鞋。微微枯黄的头发扎成辫子垂在脑后，光洁的额头上长着一圈细密的毳毛，衬得那张脸只得巴掌大小。人有些瘦，但是看着不柴。小脸蛋儿上虽然没有二两肉，却很是饱满，至少没有任何不合时宜的凹陷。一双眼睛像从哪个宝物上抠下来的黑宝石一般，又清透又明亮。眼眸之中星光熠熠，仿佛氤氲着一整个世界。靳文娜看着小姑娘的眼睛，一时竟有些挪不开视线。这时，那小姑娘朝她甜甜一笑，小脑袋微微一偏，脆生生地问：“您是文娜阿姨吗？”
靳文娜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那小姑娘自我介绍道：“我叫祝明月，我师父说您想看看我家的地，但是不认识路，我正好闲着，您跟我走吧。”
虽然那小姑娘说的是去看地，但靳文娜还是忍不住脸颊发烫。一时呐呐，说不出话来。祝明月只得将卖萌进行到底，上前一步牵起靳文娜的手，把她往外拉。四婶儿这辈子还会不会再当她的四婶儿，她没把握。但不管怎样，像四婶儿这样善良又温柔的人，应该得到幸福。出了周隐的院子后，祝明月像个小导游似的，巴拉巴拉地介绍起祝家庄来。在她嘴里，祝家庄简直是个人间天堂。这里的风景超级好，民风超级淳朴，大家伙儿超级团结，队长叔超级有能力，老祝家的人超级好相处。但她也很有分寸，说到老祝家和她四叔时，都是一句话带过。既不显得突兀，也不会招人厌烦。至少靳文娜就没听出来她是在搞推销。祝明月牵着未来四婶儿的手，并没有一来便直奔她四叔那儿，而是领着她到处转悠。先去了爷奶上工的地里。老两口年纪大了，挑水的活儿没法干，只能锄地。松土和除草同时进行，遇到草根长得太牢实的，还得弯腰把土块拎起来，敲碎后把草根扔出去。祝有德从地里直起身来，杵着锄头锤了锤后腰，正要继续锄地，就看见孙女儿牵着个漂亮姑娘朝这边来了。“老婆子，明月丫头来了。”
他低头喊了一句。钱素云正蹲在地里敲土坷垃，闻言抬头左右寻摸，看见祝明月后，脸上不禁露出笑容。“明月丫头，你咋跑地里来了？哎哟，走慢点儿，别摔喽！”
她扶着锄头缓缓站起身来，脑中一时有些晕眩，但她却跟没事儿人似的，笑着朝孙女儿招了招手。“爷，奶，我带靳家庄生产队的文娜阿姨四处看看，听说是咱生产队地种得好，派她过来参观学习一下。”
钱素云笑容微微收敛了一些，顺着祝明月的话，朝靳文娜看了一眼。身板儿笔直，五官端正，眼神清澈。是个好姑娘。可惜没投生到好人家。算了，看在周医生的面子上，由得他们去吧。反正也未必就能成。她笑容淡了些，朝靳文娜点了点头。靳文娜本来就害羞紧张，见到钱素云后就更局促了，嘴巴张了张，竟连个打招呼的话都说不出来。眼见场面越发尴尬，祝明月只得下场救火。“爷，奶，你们忙，我带着文娜阿姨再去别处看看。”
靳文娜也终于突破了嘴巴上的封印，鼓起勇气道：“有德叔，钱婶儿，我先走了。”
钱素云也没为难她，笑着点了点头，“嗳，好，有空来家里玩。”
祝有德只“嗯”了一声，没别的话。祝明月笑嘻嘻地牵起靳文娜的手往别处走，走到一半，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两位头发花白的老人，顶着日头，佝偻着身躯，不停地锄地，拔草。她鼻子一酸，忙转回头，继续往前走。爷，奶，再等等，日子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