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文娜看着眼前这碗飘着几片暗绿色碎菜叶儿的清汤，心里有些发堵。她摩挲着粗糙且残缺的碗沿儿，状似无意地问：“娘，我听说周医生昨儿来咱们家了？他来干啥呀？”
仇素银愣了愣，有些心虚地挤出个笑脸来。“是来了一趟，你爹请他替我瞧病来着。”
正“唏哩呼噜”喝着菜糊糊的靳向北顿了顿，连眼皮都没掀一下，又接着喝起来。老婆子想把二闺女说给周医生这事儿，他昨晚就知道了。就，还挺满意的。有钱，有粮食，还会给人看病。简直完美。如果他肯当上门女婿，那就更完美了。至于年龄大了些。呵，你们懂个球。那可不是啥缺点，反而是大大的优点。靳向北不仅不嫌周隐岁数大，反而还觉得他岁数不够大。离死还得有个一二十年呢。且有得熬。靳文娜瞧着爹娘的反应，心里暗暗发沉。瞧病什么的，一看就是假话。她娘这病，从生了二弟后就有的。也就月子里找游医来看过一次，买了包草药，吃完也不见好。后头十几年，一次都没去过医院，也从没请过大夫。说是浪费钱。靳文娜本来对周医生的话还有所怀疑，但这会儿却信了。可她还想垂死挣扎一下，于是顺着她娘的话问：“瞧了吗？周医生咋说的？”
仇素银被问住了：周医生咋说的来着？哦，他说他自己岁数大。但这话能直接说吗？肯定不能啊！于是眼珠子一转，叹口气道：“周医生说，他一时没瞧明白，要回去好好想想，要不你今儿请半天假，去祝家庄问问？”
那个老家伙大概是单身久了，不知道年轻姑娘的好处。多接触接触，肯定能开窍。最好直接生米煮成熟饭，落个大把柄在她手里。到时候，彩礼她想要多少，他就得给多少。敢说一个“不”字儿试试！靳文娜冷眼瞧着，她娘虽然努力想表现出对自己身体状况的担忧，但眉梢眼角却全是藏不住的欢喜。有啥好欢喜的？因为自家闺女能卖上个好价钱？这一刻，靳文娜的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难过。她闷闷地“嗯”了一声，为了掩饰自己通红的眼眶，忙埋头喝糊糊汤。微烫的汤水滑进胃里，却烫不热她那颗凉透了的心。喝完碗里的汤汤水水后，靳文娜的心绪总算平复下来。她打算再给爹娘最后一次机会。“爹，娘，我听说县里的纺织厂在招工，只要有初中文凭就可以去考试，我已经自学到初二的课程了，要不我去念个初三，毕业就去考招工，万一成了，以后我就是工人了，今后工资都交给你们，成不？”
话刚说完，饭桌上四个人齐刷刷看向她。那些眼神，怎么说呢。就像有人听说‘母猪生了只小鸡仔’似的。有震惊，有不信，还有看热闹，甚至还带着几分嘲讽。唯独看不出半点儿赞同。她爹靳向北，只抬起头来瞄了她一眼。然后便跟啥也没听见似的，几下扒拉完碗里的糊糊，板着脸起身，拿了顶草帽盖在脑袋上，头也不回地出门上工去了。两个弟弟紧随其后，勾肩搭背嘻嘻哈哈地往外走，全程没跟她说一句话。仇素银目送男人们出门后，才回过头来朝靳文娜笑了笑。“成啊，那咱们家以后也能出个吃国家粮的了，不过这事儿先不急，家里暂时拿不出学费，等两年的。你先去周医生家里问问，我这病到底能不能治，快去吧，跟人好好说话，别得罪人，知道不？”
等两年？靳文娜咧了咧嘴，露出个似哭似笑的表情。她已经十八岁了，算虚岁的话，那就是二十岁。村里这个年纪的姑娘，基本都已结婚生子。看来爹娘是自以为找到了买家，连哄骗都不走心了。呵。靳文娜神情古怪。但仇素银并未多想，只以为自家闺女高兴疯了。她一副慈母的样子，起身拍了拍闺女的肩膀，“行了，别傻笑了，赶紧收拾了就去吧。”
靳文娜“嗯”了一声，径直起身出门。身后传来仇素银的抱怨：“嘿，你给我回来，好歹把碗洗了再去呀。”
但靳文娜已经小跑着走远了。去祝家庄的路上，她也没哭，见到熟人还笑着跟人打招呼。不是不难过，只是想开了。不值当。真的不值当。以前大姐还没出嫁的时候，家务活好歹还有个人分担。大姐出嫁后，家里啥事儿都是她的，忙完家里的活儿，还得下地挣工分。每天累得手都抬不起来了，但看着一分分一毛毛攒起来的学费，又觉得再累也值得。她读了不少书，学了很多做人的道理。孝顺，勤勉，善良，懂事……书上说的美德，她几乎都做到了，甚至还努力做得更好。但这似乎并没有让家里人更喜欢她一些。那些优良品德的唯一用处，大概就是抬高了她的身价。呵呵，什么严父慈母，什么手足兄弟！原来都是骗局！都是为了哄着她当牛做马而说的谎话。在他们眼里，她从来不是亲人。只是个可以随意买卖的物件！靳文娜脚下越走越快，到后来竟渐渐跑了起来。五月的天儿，跑着跑着就出了一身汗，很快便把衣裳汗湿了。但靳文娜一无所觉，闷头跑着，摔倒了又爬起来，接着跑。原本三四十分钟的路程，她十分钟就跑完了。这个时间，周隐正在给生产队的牛配草药。对，你没看错，周医生不仅要给人看病，还得兼职做兽医。过几天要种春玉米了，地里得翻耕一下。但生产队的老黄牛却病恹恹的，队长祝永祥找了好几位“专家”，但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求到周医生面前，让他帮忙看看。周隐一大早就去看过了，问题不大，就是年老体弱，有些便秘。能治，但想治好后就恢复到壮年时的劳动力，显然是不能了。祝永祥只得让周隐先治着。自己则去合作社打个报告，看看能不能再申请一头牛回来。正在给牛熬药的周隐听到院子里有动静，忙从灶房里出来。然后便看见未来四婶儿靳文娜，正一身狼狈地站在院子门口。似乎在纠结着要不要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