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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穹顶回荡着列车的轰鸣,月光穿过层层翻涌的云雾,沿着缝隙泼洒到横贯城市的铁轨。
窗外下着小雨,细腻的雨丝飘落到脸颊,泛起一阵阵冰凉的感觉。
虎杖悠仁拉上了窗户的玻璃窗。
“姐姐,你要喝点水吗?”虎杖悠仁朝她递过去了一瓶水。
回过神来的弥生月顿了顿,接过了那瓶水。
列车穿过隧道,放大的轰鸣宛若骤然炸响的惊雷,长龙般的列车碾过银色的铁轨,滑入了隧道里。
钢铁锻造的长龙撕裂了空气,掀起一阵狂风,列车冲出隧道之后,锃亮的车灯划开了笼罩在山间的黑暗。
弥生月把水放到了座位上的简易桌台上,列车在黑色的林间奔驰,塑料瓶里的水微微战栗。
她突然想到了以前养的小金鱼。
每年七月份的最后一个周六,隅田川会举行一次盛大的花火大会,斑斓的烟火炸响在隅田川的河岸,霓虹灯和烟花的火光,将城市映衬得宛若白昼一样敞亮。
车水马龙的街道,人挤着人走过祭奠的参道,斑斓的烟火落进人间。
她突然想起了‘爸爸’。
‘爸爸’的面容在记忆里只剩下了模糊的轮廓,‘爸爸’大部分时间都会穿衬衫和西装,衣着外貌中规中矩,因为他是个上班族,在东京随处可见的上班族。
很小的时候,家里其实并没有那么多争执,家里还算是融洽,外出工作养家的爸爸,在内持家的妈妈,还有年幼的孩子,这样的一家普通温馨。
每年的花火大会是最热闹的祭典之一,鱼群一样拥挤的男男女女来来往,‘爸爸’会把弥生月放到肩膀上,免得小小一只的她被人群冲散了。
她记得‘爸爸’给她捞过一只小金鱼,红色的鱼鳞,纤薄纱衣一样曼舞在水里的鱼尾,小小一只的金鱼在塑料袋里,用懵懂的眼神看着她。
她给小金鱼找了鱼缸,很小心地把它放进鱼缸里,准时准点给小金鱼喂食,可是它还是死了,在水面上翻出了脆弱的肚皮,小小的身体,脆弱得像是枯萎的树枝。
细腻的雨丝变成了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落在车窗外,玻璃窗被雨水氤氲得一片模糊。
“鱼。”
胳膊撑起下巴,弥生月托腮看着塑料瓶子摇晃的水面。
“什么鱼?”虎杖悠仁歪了歪脑袋,满脸疑惑。
“我觉得他像鱼,一条小鱼。”弥生月托着腮,红色的头发散落在肩头,“顺平。”
虎杖悠仁顿了顿,他对这样的比喻有点好奇,“为什么这样说?”
“我以前养过一条小金鱼。”弥生月垂下了眼睫。
钢铁锻造的列车还在旷野上奔驰,车厢内的光影微微颤动。
“它只能待在鱼缸里。”弥生月轻声说,“因为它是金鱼,又可怜又脆弱。”
在废弃仓库里躲避咒灵狼狈奔驰的孩子,身形瘦削,单薄又狼狈的样子,初次见面的时候,让她想到了很久以前养的小金鱼。
脆弱又单薄。
“又小又无助。”
被驱赶,被排挤,被霸凌,骨子里却凿刻着不融于人群的高傲,哪怕被人反反复复地敲打,反反复复地辱骂,不愿意求救,不愿意低头,不愿意哭泣。
无光蒙尘的橄榄绿颜色瞳孔,疲惫又厌倦,却又在罅隙间溢出怒火和怨怼。
就这么放着不管的话,用不了多久就会因为不小心进入了其他大水槽里而被溺死吧。
“脑袋一热请他吃了宵夜。”弥生月眨眨眼,“那家流动拉面馆子挺好吃的。”
卤蛋的味道也不错。
虎杖悠仁联想了一下鱼和吉野顺平,挠了挠粉红色的头发,“还是感觉鱼这个比喻怪怪的。”
抬眼间,白皙的手指抵到了额头前,屈起,伸展,一个脑瓜崩轻轻绷在虎杖悠仁额头上。
“因为是没长大的小鱼。”弥生月收起了自己的手,“擅自跑进海里的话,很容易溺死在海里。”
就像是七海先生说的,小孩是需要被大人照顾的。
因为有了成熟可靠的大人,才会有可爱的小孩子,可爱的小孩子才会长大成为成熟可靠的大人。
被脑瓜崩崩疼的额头的虎杖悠仁捂着脑门眼泪花花,疼得龇牙咧嘴,他抬手摸了摸被崩过的额头,动作顿了顿,放下了手。
视线落在五指交缠的双手上,虎杖悠仁垂下眼睫,他知道姐姐说的是什么。
普通人的社会里,也有出现咒术师的可能性,咒术高专就相当于一个过渡点,吸纳普通人出身的咒术师,同时提供给他们慢慢适应咒术界的环境,冒冒失失从普通人的社会闯进咒术界,就等于是在找死。
他自己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如果五条悟没有把他收进高专,估计现在,他应该被追杀自己的人撵得满世界乱窜,「宿傩容器」真的不是这么好当的啊。
在鬼门关里走了一趟的大男孩将手按在曾经被诅咒之王掏空心脏的胸膛。
“那个缝合脸,为什么要接触顺平?”虎杖悠仁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映画电影院事件发生的那天,咒灵的外貌太过肖似人类,让吉野顺平愣了半晌,半晌过后,看到面目全非的三个人,弥生月给过他的告诫告诉他,无论对方是人是咒灵,都不是他能够去接触的。
玻璃球一样从眼眶里炸出来的眼球,肆意增生的骨骼,畸形的肌肉,吉野顺平下意识地当做什么都没看到,若无其事地离开电影院,想要远离罪魁祸首,却在街道的拐角的地方,撞上了这个恶鬼一样的家伙。
雨声淅淅沥沥,墙面上的石砖缝隙里渗出泥水,巷子里的电线被拉得乱七八糟。
与人类一般无二的咒灵将手按到了他的脑袋上。
“你的大脑结构很有趣嘛。”缝合线咒灵笑嘻嘻地说,“我需要一张牌,一张可以为我所用的牌。”
“哦对了,你打过牌吗?”
嬉笑的声音宛若再正常不过的玩闹,吉野顺平却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在颤抖。
伊地知调查了吉野顺平的家世,吉野顺平的家底清清白白,妈妈是普通的公司上班族,父亲在几年前就与母亲离异,目前的工作也是跟咒术界毫无相关性。
明目张胆地留下残秽,生怕别人不知道是他干的一样,在里樱高中落下「帐」,明目张胆地去接触虎杖悠仁,明目张胆地去接触两面宿傩,反倒偷鸡不成蚀把米,险些被千年老大爷片了出餐。
弥生月顿了顿,“也许……是想要通过顺平,接触你。”
顺平、被放在吉野家的宿傩手指,里樱高中放下的「帐」,还有擦肩而过的冒牌货。
她合理怀疑这些王八蛋搞在一起狼狈为奸,想要搞她弟弟和五条悟。
“准确来说,是接触宿傩。”
她太了解她弟弟了。
总是把别人放在自己前面,每个人心里都会有一个天平,利益衡量,大部分人心里的天平都会朝自己的倾斜,可是虎杖悠仁的天平是朝别人倾斜的。
怕死是人类的本能,也是虎杖悠仁的本能,但是这些本能放在他人生死面前,八成就会被他抛得远远的,哪怕要他去跟魔鬼做交易。
虎杖悠仁攥紧了拳头,手腕上的青筋暴起,脸庞陷在灯光的阴影里,良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又是宿傩。”
“说跟宿傩没关系,也不是真的没关系,有关系也不是真的有关系。”弥生月继续说。
虎杖悠仁的动作一顿,满脸疑惑地抬头,“为什么这么说?”
“如果宿傩真的跟他们有关系,那他就不会把缝合脸片了。”弥生月说,“你是「宿傩容器」,他们要接触宿傩,就必须要通过你,如果你不同意,那么什么都没戏。”
虎杖悠仁觉得自己悟了,为什么缝合脸是个例外,他能直接触摸两面宿傩的灵魂,按理来说,虎杖悠仁自己的意志对他来说无所谓,那家伙仍旧给两面宿傩片了,还差点给片成了生鱼片,就像是典型的——
“私闯民宅,被户主发现之后强行殴打。”弥生月虎着一张脸说。
“热脸贴了宿傩的冷屁股。”虎杖悠仁又补了一句。
姐弟两个人沉默了。
这样说,好像也没有什么大病。
但又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虎杖悠仁挠了挠头发,灵光一闪,右手握拳捶在左手手心,看着他姐,“姐姐,你有没有发现你今晚上变聪明了。”
“我也觉得我变聪明了。”弥生月虎着一张脸表示赞同。
虎杖悠仁:“……”
他姐的智商真的上下线不定期啊。
弥生月顿了顿,眼睛看着虎杖悠仁的眼睛,琥珀色的眼瞳蕴着柔软的灯光,虎杖悠仁被她看得不好意思,挪了挪屁股之后,发现他姐还在看他,终于忍不住了。
“姐姐,你干嘛这样看着我?”小老虎挠了挠脸。
“你是不是觉得这件事情是你的错?”弥生月开口。
虎杖悠仁噎住了。
这班列车是今天最后一班车,晚点的车没有什么人,心思被当场戳破之后,车厢里陷入了沉默,静悄悄的,落针可闻。虎杖悠仁抿紧了嘴唇,脑袋垂下来,像是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的小狗。
“嗯。”良久,他无力地发出了一个音节。
“要杀顺平的人是你吗?”弥生月开口。
虎杖悠仁摇摇头,他怎么会想杀顺平?
“要贴宿傩冷屁股的人是你吗?”
虎杖悠仁用力地摇摇头,贴宿傩冷屁股什么的,听着就好恶心,他宁愿被曝光网页浏览记录也不要干这等破事。
“你什么都没做。”弥生月一锤定音,“你是两面宿傩的容器,不代表他干的破事是你干的,何况他今天啥也没干。”
弥生月捏了捏弟弟的脸,呼噜了一把他的头发。
“无药可救的人遍地都是。”弥生月认认真真地说,“作恶的时候,自己不想承担自己犯下的罪孽,干脆把罪孽推在别人头上,你要是当真了,不就是在鼓励他们多做点坏事吗?”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成年人就应该有要承担自己犯下的错误的责任。”弥生月拍了拍他的脑袋,“你瞎操心什么?”
“顺平还没有……”虎杖悠仁摸了摸粉红色的脑袋,下意识地就要秃噜出来,被他姐一个眼神塞了回去。
“那顺平……”
“会和小凪姐姐一起搬家到东京。”弥生月说,“回头我把他们家地址发给你,你可以去找他们玩儿。”
“……”
“怎么了?”
“没有,只是觉得好奇怪,你叫阿姨小凪姐姐。”虎杖悠仁挠了挠脸。
“你叫她小凪姐姐她也会很高兴的。”弥生月眨了眨眼。
“哦。”
虎杖悠仁缩了缩脑袋,心说真这么叫,那顺平岂不是成他大外甥了?
“各论各的好了。”虎杖悠仁笑了笑,“毕竟我只有一个姐姐嘛。”
*
两天后的清晨,咒术高专迎来了一个新的学生,对方由七海建人推荐入学。
无论是出于这孩子的特殊性,还是从大局着想,放任不管的话,后面会发生什么他也无法预料,何况发生了这种事情,于情于理,这孩子已经不适合继续一无所知地生活在普通人的世界里了。
七海建人思前想后,这是目前最合适的决定,咒术界实在不是什么好的归处,但这仍然无可奈何,在所有的问题中,最大的问题莫过于,一年级的班主任,是五条悟。
入学之前,七海建人郑重地向一脸懵逼的吉野顺平鞠躬道歉。
“抱歉,吉野同学,我把你推进了一个粪坑里。”这是七海建人的原话。
可把孩子给吓坏了。
入学当天,一二年级的人都外出执行任务去了,高专里没有其他学生,傍晚的时候,吉野顺平收到了虎杖悠仁的信息,被伊地知带到了虎杖悠仁所在的地下室里。
吉野顺平进门就看到了一口锅,被划了十字的香菇,郁郁葱葱的蔬菜,香气四溢的汤汁,食材把锅挤得满满当当。
虎杖悠仁挥舞着锅铲跟他打招呼,“顺平,坐下来准备开饭啦。”
老实人吉野顺平和老实人伊地知面对面坐着,锅里的汤汁咕噜咕噜滚着。
“为什么……没有看到弥生月小姐呢?”吉野顺平小心翼翼地问。
“弥生月小姐,去机场接五条先生了。”伊地知推了推眼镜,想起昨晚上的五条悟电话里说的‘我不要臭男人接’。
老实人伊地知流下来两条宽面泪,讲道理,弥生月小姐做你的助教之前,一直都是他去接人的好吗?
“伊地知先生也是咒术师吗?”吉野顺平问。
“准确来说是辅助监督。”伊地知温和地说,“是高专相关人士,大致的工作就是辅助执行任务的咒术师,吉野同学未来也会执行任务,那么就会有辅助监督辅助。”
“嗦嘎。”吉野顺平的眉头松开了。
高专里的人,比他想象中的要好相处。
“不用太担心。”伊地知温和地说,“现阶段应该是由学生们一起执行任务的,你们还没有到能单独执行任务的时候。”
“那我会和虎杖一起执行任务吗?”吉野顺平有些期待。
“不,虎杖同学目前不会执行任务。”伊地知说,“因为他还是死的。”
吉野顺平:???
吉野顺平眼睁睁地看着放下锅铲的虎杖悠仁坐到了他旁边的沙发上,露出阳光的笑容,“伊地知先生说的没错,我已经死了快两个月啦。”
吉野顺平:“……”
为什么每个字我都听得懂,连起来我却听不懂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