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有来客栈的伙计们按照玉玲珑的吩咐,一如既往地在门前忙活着。
马车夫叼着烟斗在门前打木桩,铁锤敲击木桩的声音在四通八达的街道里来回回荡,他每挥动手中铁锤一下,都会从鼻孔里喷出一股浓烟,青烟模糊了他的面容,使得他看起来有些沧桑。
在大门两侧,两个面相和善的小二抱着扫帚在门前走神,若有人绕开他们走进客栈,定会看到一个约莫三十岁的女子站在柜台后面,暂时顶替了玉玲珑的位置。
客栈里有股清新的香味,地上刚刚洒了水,但没有留下水渍,每张桌椅都擦得一尘不染,干净整洁,一丝不苟。若只是仓促一眼,客栈与往日似乎无异,然而除了几个站在走廊上待命的丫鬟外,再见不到其他人,这又与平日里人满为患的有来客栈别然不同。
一一走进的来客并不知道玉玲珑正带着她的亲信聚在后院。
后院木门外,有一来路不明的商队暂驻在大道一侧,那八辆满载粮食的马车即将迎着初升的阳光离开瀚都城。早晨清凉的风吹得商队镖旗呼呼作响,那面黑旗上用银丝绣着一只蝎子,表明护送商队的是天蝎镖局,每个镖师的衣服上也都有银蝎的纹案,看起来气势逼人。
天蝎镖局在瀚都城赫赫有名,凡是他们承诺护送的货,向来会在约定时间里送达,从未拖延,也从未被劫持过。倒不是劫匪不曾注意到这面黑旗所带领的商队,而是但凡挑战天蝎镖局的狂徒,最后都成了死尸,更有甚者被群狼分尸,被镖局里的人剁成肉酱赠给桐族的巫师养毒。
久而久之,九州大陆上再无野心者胆敢觊觎这只“毒蝎”的货。
瀚都城里的百姓说,天蝎镖局的镖头曾是皇域武士之后,家道中落后到雍州流浪多年,不仅练就了一身好本事,还结交了一批能人异士,后来热血褪去,这些人组成天蝎镖局,渐渐安定下来。
花柔跟在玉玲珑身后,用水灵的目光一一打量每个镖师,不难发现这些人虽表情冷漠,手上满是老茧,都是练武的好手,但绝非传言那般凶残。
商队龙头是个胖乎乎的大胡子,他从一婢女手中接过酒杯,面朝张天门一饮而尽,而后低声笑道:“天门兄放心,我定会将公子三人平安护送出荆州,若是有点半差池,我李邪提着人头来见你。”
“严重了严重了,那么此事就有劳李兄了!”张天门面色凝重,略显担忧的目光移到李邪身后,与跳上马背的张知陈互视一眼,后者抓住缰绳,从纪风尘手里接过斗笠麻利地戴好,适才轻声安慰道:“爹爹你就放心吧,有师父和师兄在,不会有什么事儿的。”
“我知道,我知道。”张天门嘴里应着,眼中的担忧却没有丝毫减少。
灭了王智宇一门之后,昔日王智宇的幕僚要么带兵出逃,要么另谋新主,朝廷里的势力随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不少人认为刺杀王智宇的是晋阳来的刺客,因而人心惶惶,胆小者告老还乡,胆大的趁机在国主面前表现自己,以求高升。国主南荣烈一边安抚人心,一边亲命大臣调查王府一案。
正是担心牵连到张府上下,无烬才带两个徒弟匆匆离开此地,乃至连江东来的葬礼他们都等不了。
当下无烬听到父子俩的对话,便背着木箱子、骑着黑亮的骏马从商队后面过来。
今日他褪去艳丽的长袍,换上天蝎镖局墨色的外套,配合半露的侧脸,煞气就如湿气一般弥漫到众人心里,令人不由得多了几分畏惧,与平时平易近人的旅客相比,眼前的他看起来比周围的镖师们更像镖师。
张天门伸手拭去眼角的液体,讪笑了一下,面对无烬双手抱拳:“尽兄,犬子与……”
不等张天门说完,无烬笑着低声打断了他的话:“天门兄尽管放心,无烬虽无能,但视两个爱徒为己出,便是粉身碎骨,也会护他二人周全。”
“有你这番话,我便心安了。”张天门后退一步,郑重其事地作了一揖。
无烬也面朝院中众人一一行礼,此间他不难注意到花柔和青词的目光正停滞在纪风尘身上。
商队即将启程,这一走不知何年才会回来,那二人分明是有话要说,只是碍于众人在场不好开口罢了。
无烬略一沉思,微微回过头去,朝纪风尘唤了一声:“风尘,我有件东西忘在房间里了,你去替我取一下,速去速回。”
纪风尘当然明白他的意思,目光在花柔身上停了一瞬,即刻翻身下马穿过人群,两个女人紧跟他的脚步,三人一起来到无人注意的角落。
到了这里大家反而变得有些拘束,花柔也碍于青词在场,扭扭捏捏的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青词深知花柔与纪风尘互有情意,也算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一对,而自己乃不暇之人,年纪又悬殊,根本没有资格去向少年表白心意。
纪风尘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打破尴尬,一直苦着脸,看看青词,又看看花柔。
稍过片刻,商队龙头吆喝一声,表示商队即将出发。
纪风尘知道自己该走了,空出一只手来挠挠后脑勺,难为情地看着面前二人:“姐姐,花柔,你们若是有话想说,就说吧,我听着。”
花柔羞红了脸,目光深情,却无法开口。到底是青词成熟些,放得开,她莞尔一笑,柔声道:“倒也没有什么特别想说的,就想叮嘱你在外要好好照顾自己。”
“姐姐放心,我命硬着呢!”
“还有便是——”青词直视少年的双瞳,余光里扫到花柔脸上转瞬即逝的猜疑,便摇了摇头,低下头笑道,“像你这样的男人啊!恐怕不会被什么东西锁住心脏,所以……还有便是若是有想得到的东西,那就伸长了手去要,不要有所畏惧。在你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抱着再坚持一下的念头,或许就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这段话说得莫名其妙,纪风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对上花柔的脸:“那你呢?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花柔摇头微笑:“该说的话,我想说的话全藏在眼睛里了。”
纪风尘楞了一下,盯着她的眼睛注视良久,然后点点头,似乎收到了答案。
他看了两人一眼,放下举起的右手,抓住刀柄大踏步往院外走去。
花柔再次跟随他的脚步跑出去,在人群里目送他跳上马背,戴上那只青色的斗笠,在那只斗笠上,有花柔绣的蝴蝶。
初次见到纪风尘的时候,花柔觉得眼前少年就像一只受伤的小野兽,明明爪子还没有锋利到足以杀死对手的地步,却不肯退缩半步。
短短十几日,眼前小野兽的伤已经痊愈了,他磨好了爪牙要再次出发,最后这趟旅途中遇见的人,花柔没有权利要求他留下来。
龙头带人走在前面,随着马鞭落在马背上发出一声清亮的响动,所有马车的车轮开始缓缓转动,纪风尘回头朝花柔微笑挥手的时候,客栈后方发出一声剧烈的炸响。
一串粉色的烟花在近乎透明的天空里炸开,隐约可见烟花散成无数星点。
纪风尘手扶斗笠,像所有人那样朝声音传来的方位仰望而去,疲惫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在他身后的客栈里,那个双眼含泪的女人对着车队远去的方向高喊:“你看,我的烟花全都为你绽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