寰襄坊就像一只大染缸,有的人跳进去,被迫变了颜色,然而无论披上什么样的外衣,他们的里子都是一样的,暴雨一刷,里子就露出来了。
纪风尘把所有刷地的女人都请进楼里,郑重地对鸨母鞠了一躬,以表感谢——自始至终,鸨母都没有提赎金一事,大概她也从纪风尘脸上看出江东来遭遇了不测。
号子一响,轿夫抬起花轿就往回走。纪风尘和张知陈分列队伍前后,长蛇般的迎亲队伍穿过人满为患的街道,来到城南修葺一新的宅院门前。
一名五六岁盛妆少女迎新娘出轿,用手微拉新娘衣袖三下,喜儿慢慢出轿,隔着一层纱帘,记住了每个促成这场婚礼的人。
玉玲珑想得周到,提前让人在江府布置好了一切。
庭院里摆满座椅,酒菜俱全,宾客全都是有来客栈的人。
无烬、张天门和玉玲珑坐在正中间的圆桌前,江东来由两个小二照看,许是听到了欢天喜地的唢呐声,他竟微微睁开眼睛,恢复了一些意识。
新娘出轿门先跨过一只朱红漆的木制"马鞍子",步红毡,由喜娘相扶站在喜堂右侧位置,江东来由人扶着,从喜堂左侧出来。
看到面前那个身穿大红嫁衣的女子,江东来已然猜到她是谁。
“喜儿……”他没有血色的脸上现出笑意,泪水不争气地从眼眶里跳出来。
“我找先生算过了,今日良辰吉日,适合婚嫁,江东来,你可不许在自己的大喜之日落泪呀!”张知陈站在门后,鼓励江东来走过去。
江东来虽是昏迷的,但外人说了些什么他都能听见,自然也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然而对于一个将死之人,张知陈执意决定实现他最后的心愿,喜儿不顾世俗的压力,接受成为寡妇的命运,这令他既感动又不忍——明明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却要做好孤独终老的准备。
而今木已成舟,容不得他选择,或许这是喜儿最好的结果,他心想若是张府看在自己的情面上,往后或许会对她多加关照,那她应该不会过得太苦。
江东来这么想着,挪着小碎步站到了喜儿身边。
搀扶他的小二慢慢松开手,最开始江东来还能勉强站立,然而很快膝盖就开始酸软,若不是喜儿及时扶住他,他恐怕会成为瀚都城第一个在喜堂上倒下的新郎。
喜堂布置比较简洁,正对面是祖上灵位,两张椅子,左边地上铺着红毯,红毯那头是洞房。
宾客到位,张天门对站在喜堂前的老车夫点了点头,默许仪式可以开始了。
于是扮作赞礼者的老车夫扯起喉咙大声喊:行庙见礼,奏乐!
礼声大起,新人到香案前双膝跪下,对列祖列宗一上香,二上香,三上香!叩首,再叩首,三叩首!
随后一个十三岁小儇跪在右侧拜佛凳上读祝辞。
赞礼者又唱:升,拜!升,拜!升,拜!
整个过程总称为"三跪,九叩首,六升拜"。
最后赞礼者唱:礼毕,退班,送入洞房!
两个小儇捧龙凤花烛导行,本该是江东来手执彩球绸带引喜儿进入洞房,却成了喜儿搀扶着江东来前行。
江东来的每一步都牵动所有人的心,一直盯着他的张知陈很担心他突然走着走着就倒下,或许是喜气冲上头,江东来清醒的时间很长,一直坚持到入洞房,都没有出现任何差错。
新人一入洞房,所有提心吊胆的人都站在院子里,他们或手里握着酒杯,或握住筷子,目光全都放在对方的婚房门前。
终于,在江东来进洞房半个时辰后,喜儿忽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唤。
那一阵接一阵的哭声如暴风雨袭来,无情地扯断了张知陈紧绷的神经。
少年鼻头一酸,靠在门上抬头望天,不住地叹气。
青天白日,却让他觉得天气格外阴沉,心脏里开始下起了雨。
玉玲珑随即带着两个约莫三十岁的女人进婚房查看,很快出来对张天门摇了摇头。
老郎中早就预料过这种结果,张天门也不感到意外,提前准备了葬礼要用的物件,便让人拿出来。
不过一个时辰,喜事变为白事,刚挂在门窗上的喜球喜字换成了惨淡的白,喜儿还没来得及好好与江东来说说话,自己的夫君就没了。
院里的人又开始忙活起来。
人来人往当中,张知陈缓缓闭上了眼睛:“人生真是悲哀呀,唯有临死前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也许是因为我们还不够强,也许是因为这天下还不够太平。若他没有冲进去,若这世上没有半月教,若九州早已一统,便不会有这样的悲剧发生。”纪风尘以同样的姿势仰望天空。
“是要变得更强吗?”
“是的。”纪风尘目光坚定,“要强到足以湮灭天下的战火,平定天下的战祸,使九州大陆再无分裂之可能,使百姓人人安居乐业,才不会让江东来白死。”
张知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条路,会很难走,会死很多人吧?”
“一定会的,师弟,我们往后会结交许多像江东来这样的朋友,他们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离开我们,或死或别,乃至成为敌人,不过人生就是这样,总有人会出现,总有人要离开,聚散离合,如云散云聚那般稀松平常,总归要看淡些才好,记住他们带给我们的东西,也不要忘记自己最初的方向。”纪风尘按住张知陈的肩膀,“所以你做好孤注一掷的准备了吗?”
“纵使生如浮萍,也要掌握自己漂泊的方向。”张知陈忽然睁开双眼,眼中充满了坚定。
时间仿佛回到了几天前的夜里,有个少年说他要征战九州,另一个少年说他愿伴对方左右。
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后的故事了,而今的悲伤让他们觉得日光过烈,一切都不顺。
江东来的葬礼在明日举行,喜儿由于悲伤过度,直接昏迷过去了,暂且由青词帮忙照看。
无烬把两人叫到一边,背着花柔,语重心长地说:“瀚都城已经不能再呆了,王室派来的钦差迟早会查到大家身上,为了顾全大局,我让天门兄制造假象,把昭信府灭门一事全都推到我身上,来自官府的捕快和半月教的杀手会很快找到我,若我们继续留下,只会给大家带来麻烦。”
“所以我们要走了吗?”纪风尘问。
无烬抬起头来,望着远处的天空笑了笑:“是的,向东行,进扬州,再上青州,去找那个叫做归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