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合楼门口,张知陈和江东来还在争执不下,两人正吵得不可开交,忽然听到玉合楼的大门发出“咯吱”一声响,也不知是谁先停下手上的动作,总之两人是抱成一团,齐齐地回头望过去。
浑白色的天光从他们身后落下来,全都洒到一个女人身上。
张知陈看到她跟在纪风尘身后,双手交叠在胸前,亦步亦趋,就像初出森林的小鹿。
她戴着黑纱缠边的斗笠,看不清真切的面容,可他看到对方披散到肩膀的黑发随风扬起,颈脖欣长,露出来的锁骨就像洁白的瓷碗,盛满雨过天晴的天光,他早些时候对青楼女子的偏见立刻随风散去。
纪风尘右手握成拳头,放在嘴边轻轻咳嗽一下,让两人收敛些,指着张知陈对青词介绍说:“这位是我师弟张知陈,往后你们会有很多见面的机会,这位是我朋友江东来,想必你也认识。”
他再调换位置,指着青词说,“这位是青词姑娘,她的事还需要大家多多费心,我且在此谢过你们了。”
“青词见过两位公子!”青词朝两人屈膝致敬,温柔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滑过,而后像来时那般规规矩矩地站到纪风尘身后,一如少年的贴身婢女。
两人狼狈地分开,各自向青词做了个揖。
人已经带出来了,纪风尘提议立马带青词回醉仙酒楼,先见过师父,再把她送到有来客栈去。
张知陈双手抱在怀里,摇头拒绝道:“既然来都来了,就该把喜儿一起带走,免得夜长梦多徒添麻烦。”
如今喜儿已进入训练的阶段,只要有客人看上她,随时都有被挂牌的可能。
多等一天,风险就多一分。这个道理在场所有人都明白。
可是江东来的态度同样坚决:“我跟她有约在前,若是连赎金都挣不到,往后要怎么给她幸福?”
“往后的事往后再说,你这么就一根筋呢?”
“这是坚守原则。”
眼看两人又要吵架,纪风尘插到他们中间,想为这场无休止的争论划上句号。
“要不这样吧?”纪风尘看看江东来又看看张知陈,“既然醉仙楼已经没了,江兄无处可去,不如改做师弟的护卫,这一百金铢就当是酬劳,如此一来你们都不用再纠结了。”
江东来还在考虑当中,张知陈趁机把钱袋子往他胸前一抛,他下意识地接住,而后听到张知陈笑道:“师兄所言甚是,那么这一百金铢就是你应得的酬劳,是你靠汗水挣来的,咱们谁也不欠谁。”
“可是……”
“别可是这个可是那个了,往后要你操劳的事情多了去了,一千金铢都不够。”
江东来仔细想了想,觉得张大少爷说的好像并无过错,也服软不再辩驳了。
不过他还想推辞一番,忽然见到纪风尘沉下脸,冷冷劝解道:“此事就这么算了,往后你俩别在大街上拉拉扯扯的,让人看到了多不好。”
“是!”张知陈嘿嘿地笑了笑,回头看着江东来,“你还在等什么?还不进去带喜儿走?”
“不,就这么进去的话显得过于唐突,再说她累了一夜,也该好好休息了。”
“那你几时替她赎身?”
江东来把钱袋子放进怀里,抬头看着沉静的玉合楼说:“三日后,我要在城中购置一处小院,要请人在院子的大门上写上‘江府’两个字,要敲锣打鼓、把她风风光光地从玉合楼娶回去,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是我妻子。”
古往今来,几乎每个落入青楼的女人都渴望会有一人抬着花轿前来迎娶自己,即便对方身无分文,即便对方平凡若尘土,只要不计较自己的过去,愿意娶自己为妻,往后的日子再怎么清苦也觉得苦中带甜。
这些连自己命运都无法把握的女人,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月老的红线上,显得既可笑又可悲。放在以往,张知陈一定会笑话许诺青楼女子的男人,可现在他改变了态度,他跟着纪风尘往寰襄坊外面走,边走边说:“三日后你娶喜儿,我给你找三支锣鼓队,震得寰襄坊这片地都得抖三抖。”
“哈哈,行,到时候我得请你做证婚人。”江东来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一言为定,谁耍赖谁是狗。”
四人在嬉笑声中穿过到处都是积水的街道,最后面的青词一直在四处张望。
这是青词多年来第一次见到早晨的寰襄坊。
她走在稀松的青石板,时刻保持警惕才不至于摔到污水里,还得拎着裙子、小心翼翼地踏过醉汉的身体。
街上不是污浊的雨水就是呕吐物,简直没法下脚。
街道两边夜夜笙歌的楼阁露出它老旧破败的真面目,染在门框上的黑漆已经掉落,许多阁楼里的窗户纸已经破了,夜里耀眼的红灯笼孤独地挂在树上,像是被人遗弃的玩具。
天蒙蒙亮的时候,只有一两人蓬头垢面的女人出来倒泔水,夜里纵情欢乐的人们还躺在楼里酣睡,所以没人注意到这四人离寰襄坊越来越远。
终于走到了街口,青词回头看一眼笼罩在薄雾中的楼阁,忽然觉得自己生活的这个地方并不像表面那般繁华。
它真的太老了,也太旧了,就像个步入暮年的女人,穿着点缀珠宝的薄衫。可是天一亮,她脱下华丽的衣裳,就露出满是老年斑的干瘪的身体。
青词紧紧跟在纪风尘身后,一只手拽住斗笠上的黑纱,怕它被清晨的风扬起,被出现的人认出自己,另一只手稍稍向前伸出去,想抓住纪风尘的臂膀又不敢。
这个动作让她觉得自己很可笑。
自己这是怎么了?初次见到他的时候那般任性,而今出了楼子,反倒变得拘谨起来,连扶一下手臂都不敢?想到这里青词自嘲地笑了笑,却没有缩回想挽住纪风尘的手。
她保持这个动作,一直到醉仙楼前才把双手交叠在身前。
醉仙酒楼的大门敞开,无烬坐在酒楼最里面的一张方桌后面,身前放一只茶壶和三只茶杯,还是纪风尘二人离开时的模样。掌柜的趴在柜台后面,两个投降过来的教徒靠着他打盹,鼾声一阵接一阵。
如果没有见到昨夜血肉横飞的场景,没人会把眼前这座宁静的酒楼跟尸堆想到一块。
无烬喝了很多茶,直到纪风尘带着青词走进酒楼,他都还在往茶杯里倒茶水。
纪风尘看到了他,让青词站在门边,过去恭敬地拜了拜,轻声念道:“师父,弟子去寰襄坊,赎回了一个琴女,她叫青词。”
无烬没有说话。
纪风尘继续补充道,“前几日她曾助我脱险,弟子认为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女人,与那些自甘堕落的人全然不同,不忍心她继续遭受折磨,所以一意孤行,瞒着师父把她赎出来了。”
无烬没有抬起头,也没说话,漠然的态度让纪风尘和青词都有些担心。
若是师父怪罪,不愿接纳出身于青楼里的琴女,青词姐姐要如何是好?纪风尘低下头,开始认真思索这个问题的答案。
无烬轻轻放下茶杯,盯着桌上的三只茶杯问道:“所以你准备怎么安置她?”
“青词姑娘弹得一手好琴,若是可以的话我想让她到有来客栈去……”
“也好!”纪风尘的话还没说完,无烬就点头同意了,“就让知陈带她去客栈吧,作为主家引荐给玉玲珑姑娘,想必她会很快融入有来客栈这个大家庭。只是她以前的名字不能再用了,得换个新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