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风尘折回玉合楼门前，在转角口看到张知陈蹲在门窗下，对方双手抱住膝盖瑟瑟发抖，从屋檐下斜飞进去的雨水打在他身上，他就像一只等主人回家的小狗。
这一刻纪风尘忽然觉得自己过于狠心，怎能把师弟一个人丢在这里受苦呢？
他心里过意不去，犹豫了片刻才决定过去叫了张知陈一声。
张知陈听到师兄的呼唤，立马抬起头来露出笑脸，抱着长剑准备站起来，然而因为在地上蹲得时间过久，他的两条大腿麻木到丧失了知觉，刚一站直就险些摔倒。
纪风尘赶忙扶住他的肩膀，搂住他的肩笑道：“让师弟久等了。”
“不碍事，反正江东来也还没出来，多等一会儿少等一会儿都无所谓。”从大腿里传来的麻木感让张知陈难受得龇牙咧嘴，只在说话间他会勉强露出笑容。
纪风尘把他扶他墙角边，替他揉了揉大腿，等他好些后才小声说：“师弟，我想替一个青楼女子赎身，你以为此事妥不妥？”
“为青楼女人赎身？”张知陈重复一遍师兄的话，自然而然地回头去看一眼玉合楼。
方才他蹲在地上，一直在想师兄半个时辰都不见回来，会不会被某个女人给迷住了？
闻言，他觉得果真如此。
不过张知陈认为纪风尘绝非轻浮之辈，不会被女人的美貌所诱惑，所以对方一定有其他人所没有的特质，而那恰好是纪风尘所钟爱的。
能在万千人群里遇见一个懂自己的人，真是太好了。
纪风尘一定是遇上了这样的人，不然这个从修罗战场上逃出来的人是不会动情的，他转而为纪风尘感到高兴，于是在谨慎地组织好语言，“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身在青楼犹如炼狱，师兄若能替对方赎身，便是救对方一命，自是一件大善事，有何不妥？”
“师弟？”纪风尘感到有些意外，毕竟青词身份有些特殊，对于瀚都城里的权贵来说，青楼女子就是一件附属品，是上不得台面的，更勿论说为她赎身，张知陈作为身份尊贵的富豪之子，能说出这样的话实属令他惊讶。
“你不问问对方是谁？与我是何关系？为何替她赎身吗？”
“师兄既然提出替她赎身，自然有你的道理，我相信她与师兄的关系是清白的，也相信她是个值得期待的人，所以毫无保留地支持你。”
纪风尘又是一呆。
师弟这么善解人意，叫他感动不已。
即便两人相识不久，对方依然如此信任自己，这份信任让他对张知陈多了一些感激。
替青词赎身的一百金铢必须靠张知陈解决，话说到这份上，再提钱财就有些尴尬。
他把手搭在张知陈肩膀上，低着头，有些难为情地说：“可我凑不齐一百金铢替她赎身，你看……”
“赎金的事情师兄不必担心，我替你准备就好。”张知陈拍胸膛立下保证。
“还有一件事，替对方赎身后得给她找个容身之处，不然她又会回到以前的生活。我想把她安排到有来客栈，她弹得一手好琴，足以养活自己。”
“此事也包在我身上，哪怕她没有一技之长，在有来客栈也会很受欢迎的，毕竟是师兄选中的人嘛！”张知陈又一次拍了拍胸膛。他作为首富张天门的独子，又是太子少傅陈瑞杰的外孙，别说把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安排到自己家的客栈，就是把她往其他地方一放，别人也不敢拒绝。
纪风尘放下手，显得更加局促不安了。
黑暗里张知陈看不到他的两只手在来回搓，只听见他说：“我与她约定，天亮之前就带她走。”
“这个……”张知陈挠挠头，“我身上没带那么多金铢呀，要不等我到铜驼街街头的永安当铺去找些金铢来？”
“永安当铺？”纪风尘表示自己没听过这个名字。
张知陈解释道：“那是我爹在这附近安排的当铺，里面的掌柜跟我很熟，向他要一千金铢都不是问题，而来距离很近，来回不过一刻，不会让师兄久等的。”
眼看天就要亮了，若是再不进去，玉合楼都要打烊了。届时能把青词赎出来，也会被清晨早起的人们注意到这一幕，到时候风声四起，流言蜚语会把青词扰得不得安生，何提新生活？
这与纪风尘为她赎身的初衷不符，他希望往后青词能过一种平凡的生活，有个普通的、真心爱她的人陪伴她一生，至于在青楼里卖笑的日子，就随雨水流逝好了。
事不宜迟，虽然有些担心，纪风尘还是让岚跟随张知陈去当铺取钱。
他站在墙角下，看着主仆二人渐渐远去，忽然觉得有些冷，不自觉地学着张知陈的样子蹲在地上，双手抱住膝盖，冰凉的胸膛因为急促呼吸而渐渐有了温暖。
雨已经小了很多，遥远的东方出现了熟悉的鱼肚白。
寰襄坊迎来最安静的时点，所有人都陷入梦乡，四周寂静得令人害怕。
这时候纪风尘开始觉得孤独，恍惚间认为天地间只有自己一个人。
这种感觉在他之前的人生里不止一次出现过，每一次出现这种感觉，他都会大声呼唤弟弟的名字：“书言，书言，哥哥在这里。”
他习惯性地张开口，对着虚空只喊出一个字：“书……”
这个字的音节刚从他喉咙里吐出来，他就意识到了什么，立马闭上双唇，接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书言已经不再了，这里也不是河西寨的家，自己已经变成了漂浮不定的浮萍。
雨渐渐停了，响亮的鸡鸣从纪风尘身后传来。
这一声鸣叫宣告今夜已尽，黎明将至。
玉合楼里，江东来和喜儿正在一间屋子里私会，两人如胶如漆，仿佛有说不完的话，直至鸨母派来的婢女强行将他们分开，江东来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房间。
比起上一次被喜儿赶走，这回江东来找到了爱的信心，不似上次那般走出玉合楼时垂头丧气，走起路来也觉得轻飘飘的，有种说不出的开心。
他走出玉合楼，看到纪风尘蹲在左边的墙角里，张知陈却不知去向，左顾右盼都没发现张知陈的影子，刚想过去问话，就听到张知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只见张知陈从对面屋顶上跳下来，跳过积水半蹲在台阶上，双手各提着一只褐色袋子。
他似乎跑了很远的路，看着两人气喘吁吁，大颗大颗的汗珠从他额头上流下。
张知陈他抖了抖手里的袋子，咽下一口唾沫后激动地叫道：“两百金铢，你们俩都有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