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怀抱古琴款款起身,将古琴置放于一只箱子里,站在箱子边回过头来,无限深情地望着窗边的少年。
她与纪风尘之间隔着一扇窗户,加上屋里一片漆黑,勉强能瞧见少年的轮廓,不过此人却像是在凝视着少年的面容,那般动情地笑道:“世间之事大抵如此,方兴起,便衰竭。不过能在最好的年纪里穷尽一生之力,往后便是衰败了,也有值得回忆的东西。”
“所以青词姑娘留在这里,是为了穷尽一生之力?”
“不,是为了等一个值得我奏曲的人,值得我深夜等待的人。”青词捡起桌上的火捻,握在手里轻轻吹燃,点着了屋里的蜡烛。
火光照亮她好看的面容,也将屋子里的全景照亮。她坐到圆桌前,面对窗户外的黑影会心一笑,“我以为公子会食言呢,不想你却提前两日来了,倒叫我有些意外。”
“哪个……路过这里,顺便进来看看!”纪风尘吞吞吐吐地说着,从窗台上轻轻跳下来。
说顺便路过来看看自然是临时编的谎话,纪风尘冒着被无烬质问的风险赶来玉和楼,把师弟撇下,一人前来赴约,在她窗外等了这么久,怎么可能是顺路看看?
青词也不揭开少年的谎言,只是在心里偷着高兴。
今天她的左眼皮一直在跳,傍晚时分有只喜鹊在窗外叫得欢,她便知道今日有喜到来,于是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了几个年轻客人的邀请,在房间里独坐良久,终于等到了贵人。
纪风尘穿着厚厚的蓑衣,戴着竹编斗笠,腰挂两把长刀,匆匆一看,跟说书先生口中的江湖侠士一模一样,若不是声音清澈悦耳,青词几乎要把他当做闯入的盗匪了。
青词过去为他摘下斗笠和蓑衣,这时候她无意中瞧见夜行服里的玉鳞软甲,还有纪风尘衣领上的血迹,便知道对方刚刚经过一场血战,不过她什么也没说。
身在青楼,若不懂得察言观色、严格守住自己的嘴,恐怕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上次前来,少年身上的高贵之气力压全场,今次深夜造访却又是这副浪人模样,青词对纪风尘的身份越加好奇了。
她把纪风尘请到桌边,为他倒下一杯酒,端坐在少年对面,希望对方能主动说点什么。
过了一会儿,纪风尘握着酒杯,看着青词似若无意地问道:“上次姐姐助我脱身,只要我十日后再回来看你即可,我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事,让你这么在意?”
“当时无理取闹,竭力求公子按时前来此处与我相会,是为了满足自己的一个愿望,不料公子提前来了,让青词好生感动呀!”青词抬起酒杯,用宽长的衣袖做屏障,将杯中酒水喝尽,“其实自从家境中落后,再无人陪我过生辰,两日后我便迈过了二十五的坎,一心希望能有个人陪在我身边说说话,一起看看焰火,所以就那么做了,不知在公子看来是否过于任性?”
纪风尘放在桌下的手搓了搓膝盖:“实在抱歉,若我知道两日后是你的生辰,一定会两日后再来,不至于这么仓促,什么礼物都没带。”
青词噗嗤一声笑了:“这有什么可抱歉的?公子大可两日后再来嘛!至于礼物,你能来就是最好的礼物,不必费心准备。”
“不,我有一种预感,今次相遇,往后你我恐怕不会再见面了。”纪风尘抬起头来,严肃地说。
青词愣住了,笑容渐渐散去,握住瓷杯的手钉在桌子上一样,迟迟没有收回去。
但她很快回复了笑容,望着纪风尘严肃的脸问道:“公子是要离开瀚都城?”
“我也不知道,从小到大我的直觉都特别准,或许真如所预感的那样,往后无法与你再见面,所以来的路上我一直都在想,若这是最后一次与你见面,不知有什么可以帮你的?”
“帮我?”青词仿佛听了一个笑话,咯咯咯地笑个不停,笑得肚子疼了才趴在桌子上,“能帮我什么呢?难不成公子能替我赎身?可你都要离开瀚都了,能把我赎去哪里?”
纪风尘挺起胸膛:“若姐姐有意离开,我会替你安排一个合适的地方。”
少年认真的语气感染了对方,青词终于不笑了,开始认真思索这个可能性。
往日也有不少人提议替她赎身,不过都被青词婉言拒绝,她明白这些男人替自己赎身是希望纳自己为妾,永远地占有自己,然而那不是真正的自由,是从一个较大的笼子里住进小笼子里,到头来自己还得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
可纪风尘提出替自己赎身,她第一次心动了。
因为她知道少年的目的很单纯,只是想给予自己自由,无关情欲,无关世俗。
“替我赎身,得花不少钱吧?”青词默默计算自己的身价,拿捏不准那个数字。
“一百金铢。”
这个价格纪风尘早就问过鸨母了。
“呵呵。”青词捂住嘴又笑了,“没想到我这么值钱呢,这些年的积蓄不过赎身价的十分之一,恐怕这辈子都飞不出这牢笼咯。”
“姐姐不必操心这个,你若是思量好了,决定离开,我们天亮就走。”
“天亮就走?”
因为过于惊讶,青词的嘴张得很大,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纪风尘再次点头。
她正了脸色,压低声音问道:“难不成公子想强行带我走?此地处处有防卫,被抓住你我都不好过……”
“不,只要你点头,我自会筹集一百金铢。”纪风尘的眼里没有一丝欺骗。
青词再三审视他的脸,又斟酌了片刻,终于完全相信了少年的话,只是赎回了自由身,自己将过另一种生活,或许成为一个婢女,或许是一个卖艺的,往后的生活有些难以预料。
她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反复思索过后,站在纪风尘面前郑重地点了头:“我愿随公子离开这里,无论你把我安排到什么地方,我都绝无怨言。”
“那就请姐姐稍等片刻。”纪风尘起身穿好蓑衣,又跳到了窗台上。
就在他要落到楼下时,青词追过去拉住他的衣袖,盯着他的双眼哀求道:“公子,只有你能给我自由,只有你能替我燃起这个夜里的焰火,只有你值得我为你奏琴,这些,你可知道?”
“相信我!”纪风尘把手盖在青词的手背上,轻轻拍两下,而后悄然跳下去,遁入浓稠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