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头目看一眼张知陈，冷冷笑道，“你一个下贱乞丐，为何要救这等公子哥？难不成你希求他日后会赏赐与你？呵，别痴人做梦了，要知道你们之间，可不止天壤之别。”
“今日我一定要救他。”
“救了他又能如何，往后你该讨饭还得去讨饭，说不定饿死了别人都不会看你一眼。”
江东来并不理睬头目的讥讽，缓缓蹲下身去，双手归于小腹，眼睛微闭，自顾自地念道：“行行出洞老虎形，为要防心膀不伸，得丧只争斯一点，真情寄予有心人。”
他的声音不大，但是铿锵有力，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冷安、半跪在地的黑衣人和头目听了都是一惊。
头目脸上的表情变得极其严肃，甚至有些惊恐。
因为从乞丐口中吐出的乃是形意十二形当中熊形拳的口诀。
形意拳以五行拳和十二形拳为本，五行对应人体五脏，是修炼自身的拳法。十二形拳则是采取了自然界十二种动物的意象，根据动物的特点，归类到人身上可以借鉴的部分，学习动物的长处弥补自身不足。
相传形意拳乃是衮州著名拳师所创，其中以熊形拳、虎形拳最为猛烈。这种拳法失传已久，江湖人士只听闻过要诀的只言碎语，从未见过真正的拳法。
难不成眼前少年懂得形意拳？冷安回忆方才那一避一踢，不由得感到后背发凉。
“怕什么？一起上啊！”冷安还在踌躇，从他身后忽然爆发出一声怒吼，半跪在地的黑衣人一步弹跳起来，抓起匕首往前冲，他也咬紧牙关，迈开双腿和黑衣人一起冲上去。
两人齐头并进，犹如两条猎狗在巷子里猛扑。
在这两条咆哮的猎狗对面，江东来背靠高墙，不慌不忙地展开双臂，他深吸一口气，一步上窜，双拳自丹田起、胸口处，拳头倏然翻动，十指如铁扇般张开，击向了迎面而来的两个男人。
双掌拍到两个男人的胸膛。
初时二人毫无感觉，冷安趁机下拉匕首划伤了江东来的手臂，黑衣人也一脚踢中了江东来的大腿，然而就在匕首触及少年肌肤的那一刻，江东来忍痛扬起手掌。便是在这一倏，二人同时感到胸膛传来一阵麻木感，一股强力以排山倒海之势朝他们袭来，五脏六腑搅作一团，接着他们轰然倒地，齐齐吐出一口黑血，当即便昏厥过去。
一掌就打昏了两人，这样一来连头目也怕了，惨白的脸上满是敬畏。
原来眼前人真是形意拳传人，还好自己没有莽撞。
他隐约记得这种拳法必须倾尽全神之力，一掌过后体力耗半，跟常人无异。
头目拉开架势直视少年，注意到江东来也受了伤，正背靠墙壁，左手捂住臂膀的伤口低声呻吟，疲惫的目光盯着地上的张知陈，从面色上看来他的确没有力气。
乞丐似乎还想殊死一搏。
头目当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在确信乞丐没有还手之力后，他只脚踩在匕首上，脚尖一拉，匕首弹飞到他手中。
与虚张声势的手下不同，灰衣头目抓起匕轻踏两步，踩在左侧墙壁上朝小乞丐极速逼近，整个过程里无声无息，一如捕鼠的灰猫，但尖爪人人可见。
江东来身体里仅存一息气力，勉强能让他保持清醒，他目光呆滞地看着男人发动袭击，想要抬起酸痛的手臂格挡，却发现整个身体如一滩淤泥，连动手指头这样简单的动作也做不到。
头目蓄力完成，忽而大力后蹬，重重踩在墙壁上，借力跳上乞丐头顶。
他高大的身影一时盖过巷道里的天光，乞丐眼里再没有一丝光亮，眼前一片昏暗，从心里已经放弃了抵抗。
如果自己学的是正宗熊形拳，或许还有回天之力，可惜是偷来的技艺，终究不精。他沉重的上眼皮缓缓落下，在双眼闭合前瞧见张知陈动了动手指，好像快醒了。
“啪啪！”
灰衣头目上升到最高点的须臾间，两块瓦片从他身后飞来。
其中一块瓦片精确无误地砸中他的手臂，一指厚的青石瓦瞬间碎成两半，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嚎叫，手腕向后弯曲成一个可怖的形状，貌似折断了，一直紧握在他手里的匕首掉到地上，不等他回头，另一块瓦片紧随其后击中了他的后脑勺，顿时血水四溅。
突如其来的两块青石瓦片正中目标，将飞檐走壁的头目硬生生砸到地上。
这给了江东来一些希望。他强打精神睁开眼睛，看到幽深巷道的高墙上站着一个少年，对方与自己年纪相仿，面带怒色，双手成掌垂于两侧，胸前血迹斑斑，应该也经历了一场血战，死里逃生好不容易找到这里。
少年脚下尘土飞扬，正好缺失了两块青石瓦。
哈，我就说，像张公子这样的好人，怎么可能没有贵人相助呢？江东来看到少年一步跳下来，悬在心上的石头落了地，僵硬的脸上拉扯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安心地合上了眼睛。
他已经很疲惫了，眼皮一落下，整个人就陷进绵软软的云雾里，思绪也飞到九州之外。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阳春三月，江东来着一身绸缎裁成的长袍，手里摇着一把纯银镶边的百折扇，领了看不到尾的家仆队伍走进寰襄坊的街上。他慢悠悠地走在熟悉的街头，从一始终目不斜视，脸上保持淡然如水的浅笑，沿途男女纷纷停下来，向他投来惊羡的目光，口中不时发出赞叹之辞。
初春暖阳洒在江东来身上，仿佛世间所有的光亮都藏在他的眼眸里。
沿街女子以被他扫视为荣，男人们则颓废地低下头去，不敢直视眼前少年。
江东来在玉合楼前停下脚步，收下折扇，抬起头来和楼上一个妙龄少女隔空对视，身着白衫的少女垂手倚在窗前，一双好看的大眼睛里既又欢喜也有感动。
他们静静地对视着，眉目传情，周遭一切化为虚无，彼此只见对方的容颜，只闻对方的呼吸声。
一曲唢呐声突然刺破了禁锢，让原本寂静无声的梦境变得热闹起来。
街上喜庆的锣鼓声穿云裂石，江东来吃了一惊，回头发现身后的仆人们穿红戴绿，八个脚夫把装饰精美的花轿放在了玉合楼门前，人人拱手作揖向他道喜，祝贺他迎娶新娘子。
江东来想起了，自己这是来履行约定的，是来娶喜儿为妻的。他心心念念的人儿住在寰襄坊，在这个烟柳之地做奴婢，而他曾经答应过她，要敲锣打鼓、将她明媒正娶回去。
而今自己终于兑现了承诺，可不知为什么，本该是大喜的日子里，心中的悲伤却挥之不去。江东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难过得想要放声痛哭，想把积蓄已久的泪水全都倒出去。
泪水跳出了眼眶。
梦里的一切都开始倒退。
喜儿穿着大红衣裳，从花轿里退回青楼，变回了倚窗相望的痴情少女，迎亲队伍倒退回乳白色的迷雾里，唢呐不见声响，所有人变得对他视而不见。
他就像一个透明的人，痴痴地站在玉合楼底下，脸上挂着两行清泪。
喜儿，等我，等我！我很快就有钱了，一定能帮你赎身，娶你回去了！
一定要等我啊！
江东来遏制不住心里的悲痛，在梦中情不自禁地喊出声来。
他遽然从床上立起上半身，对着空气大叫三声，接着睁开泪眼，看到身旁站着几个陌生男人。张知陈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双手握着冰袋敷脸，见他醒来，立马投来好奇的目光。
所以，这是——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