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春,城郊远远看上去一层朦胧的青色。
忽然有一群风尘仆仆的玄色身影踏马而来,在一片淡色之中,宛若降临的陨石。
城门口的守卫刚想要阻拦,就看到了那一群人手中举着的赤羽卫令牌。
草鞋斗笠玄衣宽刀,是不论京城还是外地,都让谈之色变的存在。
半个时辰之后,秦王府中,凌昭看着手头的卷宗,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
“都说好雨知时节啊。”
二月十五,元君死后百日,秦王凌昭与赤羽卫指挥佥事姚蕴同时入宫求见。
时隔许久,这个已经失宠的秦王的身上不见丝毫灰败之色,即便一身白色素衣,头上不见金红宝石,却依旧光彩照人,带着千军万马一般的气势,站在天凰殿前,等候着传召。
陈允还在里头服侍,门口的内侍你看我我看你,转头进去了却也迟迟没有禀报。
这些时日,皇帝越发阴晴不定,前阵子有小侍君前来送汤,进去禀报的宫人就被狠狠斥责,打发去浣衣局了。
谁知道替这个失宠的秦王通报的人,又会是有什么下场。
凌昭就站在天凰殿外头,等了好久也不曾等到传召。
等到天空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也不曾有人出来通知凌昭进去。
“殿下……那群人,根本就没有帮你通报吧……”
姚蕴头上带着官帽,可凌昭却只有一身素服和寻常发髻,念一和初时也不曾带伞,一群人站在殿门之前,静默得像是春日里头的枯树。
“陈允老了。”凌昭这般说到道。
她并不知道的是,眼下这一批人都是新来的,陈允还没有来得及调教。
“殿下,不若我再去让她们通报一声?”
“不必,我等着就是。”凌昭淡然道。
雨丝飘在身上,还带着些许凉意。
念一有些内疚,“主子,都怪我,没想到今日还会下雨。”
凌昭在雨中站了一刻钟,天凰殿的内侍你看我我看你,也没有人敢上前请她到廊下避雨的。
天凰殿内,皇帝听到了淅淅沥沥的声响,站起身,“下雨了?”
“想是下雨了。”
陈允一面说着,一面打算去将窗子掀开,给皇帝开一眼。
谁知这一眼就看到了那站在雨中的白色身影,心头一突。
“皇上……秦王殿下,似乎站在殿外……”
“怎么没人通报?”
皇帝蹭得一下站了起来,“你这个总管是干什么吃的?”
陈允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糊涂东西,赶紧把人请进来!堂堂亲王,你们放她在殿外淋雨?一群狗奴才!都给我拖出去!”
皇帝气不过,将手边的杯子丢掷到地上,怒声道,“那是朕的女儿!谁准你们如此欺辱她的!”
才刚刚换上的一批新内侍,很快就又被侍卫拖了下去。
凌昭被陈允请进内殿,身上的袍子早已浸湿了,在进去之前,问陈允要了块干净的布,将脸上的雨水擦干了,这才抬脚进去。
“你也是,旁人不知道,你不知道,像小时候那般直接进来不就行了!傻了吗,非要在外头淋雨!一头倔驴!”
才刚走进去,一通教训劈头盖脸砸向凌昭,她笑呵呵跪在地上请了个安,“儿臣若是直接进来,那叫强闯。”
“你就倔!”皇帝瞪着眼睛,看到了凌昭站起来的地方,地毯已经被雨水浸湿晕开成了一片暗色。
她看着眼前的凌昭,发现她似乎清瘦得多,外袍贴着身子,单薄得可怜。
皇帝定定看了一会儿,“去把我衣服拿来,给阿昭换上,这么潮着,不得生病?”
凌昭忙道不敢,却被皇帝强行让人带去了内室更衣。
皇帝的常服自然不够合身,凌昭穿上身后不光宽松,也有些短。
但能穿上皇帝的衣服,本身就是一种无上的偏宠了。
她换完了衣服,再出现在皇帝面前,等着她的便是一盏热姜汤。
“朕说了,你就是死倔,这膝盖,就是被你自己给弄坏了,如今还更是不要命了是不是?”
凌昭笑着不说话,发现内殿还点了炭盆驱寒。
皇帝一口气骂完了,喝了半盏茶,“说吧,今日来找我,何事?”
凌昭和姚蕴对视了一眼,姚蕴从怀中取出厚厚一叠卷宗和证据,两人再次下跪行礼。
“儿臣要告,顾家四房、宁王、崔家大房,偷运江南官粮,转为西北出口,私下与党项、蒙古等外族交易,窃国谋财,实乃动摇国本,通敌叛国之大罪!顾相明知此事,依旧隐而不发,并屡次派人试图毁去藏有兰州卷宗的案牍库,谋害知情之人,试图灭口,儿臣斗胆求解,不知谋害当朝亲王,是何罪名?”
陈允站在内殿门口,心中先是一紧随后又松开。
直到此刻,她才摸准了,秦王果真没有失宠。
当日借题发挥的,不止是皇帝,或许还有秦王。
皇帝或许生气,但气得是秦王从小到大就算是后台没了,也依旧不改的倔强。
明明可以先低头认错,圆滑处世,将一切轻飘飘的带过去,两母女互相在众人面前演一演就罢了,偏生秦王倔强到要用这样惨烈的方式,让皇帝知道她自始至终,都是那一根倔骨头。
这世间,常常有许多必须承认,但却并非是自己真的错了的错误。
陈允想,或许秦王一辈子都学不会放下这点坚持,但她傲骨也是一件利器。
殿内静息了许久,久到端着茶水点心的陈允几乎僵直住,皇帝才有了声音。
“自然是当诛九族的大罪。”
凌昭当即叩首在地。
“呈上来吧,都查清楚了?”
“是,赤羽卫奔赴江南一带,查到了当年帮忙转运米粮的商户,还有粮库的人,如今人证已经被押解回京,正在诏狱之中,西北一带的证人,也即将抵京。”
姚蕴不是第一次向皇帝汇报了,努力压抑着心里复杂情绪,垂首缓声说道。
“那就查,从那几个实际经手人查起,至于右相,你先不要动。”
“儿臣遵旨!”
“臣遵旨。”
两人再度叩首之后起身准备退出去。
“阿昭。”皇帝忽然喊道。
凌昭抬头,顿住脚步,“儿臣在。”
“你从西北寄的枯叶,我一直放在那信匣子里,昨天拿出来的时候,发现已经被压得开裂了。”
皇帝说着,指了指放在一旁的杏黄色木质信匣。
凌昭站在原地,恍然了一瞬间,“枯叶是会开裂的,但在枝头的绿叶,永远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