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冬日多雪,越到年节下,来往节礼宾客众多,可如今秦王府门前却积了一片厚厚的雪,寂冷无比。
许轶却十分开心,去年这时候他忙得脚不沾地,倒头就睡,就连凌昭早上起来都不知道,如今总算清闲了。
不光清闲,凌昭成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是林子里都少去,安静地真像是个缠绵病榻的人。
实际这人的确缠绵榻上,只不过是懒得起来,美名其曰“生命在于静止”。
整个府中最不安生的就是许轶带过来的那些陪嫁,两人留着这些人,也不过是为了往外散散消息。八壹中文網
于是满京城的人都知道秦王重病缠身,无人医治,哪一天只怕就要病死了,而府中更是青黄不接,可怜秦王夫,刚嫁进门就要守寡。
还有人打赌,这秦王夫也是襄平侯,只怕丧夫之后再嫁也是使得的。
“听说了吗,大家都在打赌,我什么时候死,你会不会再嫁。”
凌昭一面看着最新上来的线报,一面还不忘逗在一旁看账本的许轶。
“今年你下半年的俸禄还没去拿,年下庄头的钱还没上交,咱们置办年货只怕是要动库里的银钱了。”
许轶一点都没有接话,反倒是和她说起了府中状况。
凌昭沉吟片刻,“我怎么记得,我库房里,没有银子?”
许轶抬头,面无表情地补充道,“对,没有银子。”
“都是金锭。”
“那就拿那些用不着的布匹和家具古董什么的,去变卖呗,就说我,没钱吃药了。”
凌昭抽了许轶手中的笔,在一页名单上画了一个圈。
许轶将笔又拿回来,“谁不知道你之前的家底有多厚,现在变卖,有人信吗?”
凌昭龇牙咧嘴,“我这不琢磨着再卖点惨吗?毕竟都猜我死了你会不会再嫁。”
许轶掀起眼皮,“你不至于为着这么一句话就吃这八竿子打不着的醋吧?”
因着室内实在暖和,凌昭只是披着外袍,如今一只腿曲着,斜靠在圈椅一侧上,头发也只用一根簪子盘在脑后,后颈和额前缕缕青丝缠绕散落在衣领之上,她笑着瞧他,骨瓷一般的手落在桌面之上。
“那不行,我就是死了,我的人也是我的人,若你要再嫁,我就化为厉鬼,缠着你。”
笔杆敲了敲她的手背,“说什么胡话呢,快摸木头,你可不能死。”
许轶最厌凌昭说起死不死的话,他总觉得凌昭这样对自己的性命无所谓的态度,然让他不安。
凌昭手在桌面上,敷衍地摸过木头,“短短十天,金鳞司案牍库被夜袭数十次,甚至有人想要火烧案牍库,咱们秦王府被暗卫扔出去的刺客更多,连你的陪嫁都被买通了两个,阿轶,他们,是真的信了,我不行了吧?”
许轶终于放下了笔,正了正衣襟,“你不是很满意吗?眼下这个局面?”
妖魔鬼怪全部显形出来,最开心的,就是眼前这位玉面修罗了。
凌昭姿态随性却实在好看,他的目光下移,落在她白皙修长的颈间,那里几缕墨发缠绕,有种惹人屏息的凌乱脆弱之美。
“你看你,自从我不赚钱了不上差了,你都对我凶起来了。”
凌昭见那页墨迹已干,将册子合上,“念一!”
守在外间的念一走了进来,“主子。”
“送给姚蕴。”
“是。”
方才那册子之上,被凌昭画出了一个名字。
顾正辞,顾家老四,曾任江南一带的知府和漕运使。
许轶比凌昭更精通官场之道和账册隐喻,当年兰州那些收缴的账册一种,其中有几本不曾看懂的,都在凌昭收在秦王府。
直到那日赤羽卫查出急于想要杀秦王的人,正是顾家嫡系一脉最不显山露水的顾老四,许轶才恍然大悟,原来那账册上和江南的来往,根本不止是正常钱粮往来。
南粮北运,卖的却不是兰州一带军民,而是游牧民族。
所以当年淮安王暗示的一事,给凌昭埋了一个最大的祸患。
这群人,吴曦背后的宁王和崔家、顾老四背后的顾家,将南方的官粮送至西北与外族贩卖,等同削弱大周实力,难怪前面许多年,大周都打不赢冬日缺粮的游牧民族。
这群在中原盘踞多年,早在大周开国前就兴起的世家大族,早就从根子里烂掉了。
凌昭早知道这群人大约不干净,却不知道竟有人如此不顾国家根本,胆大妄为,皇权集中,动摇的是世家大族的势力,但国力衰微,难不成西夏打进来,他们就能利益不倒吗?
“你打算动手了?”
许轶看完了账册,着人拿了对牌和钥匙去拿库房的东西,这才有功夫和凌昭闲话。
凌昭摇了摇头,“不急,我估摸着,这事儿,顾正清不知道。”
或者,顾家大部分人都不会知道。
当中究竟谁想的这个主意,只怕非蠢即坏。
“已经快到年节了,你真打算拖到年后?”
“春日是个好时节啊。”
凌昭笑了笑,“过年不好见血,再说,我想和你,过几天安生日子。”
许轶眯着眼睛,伸手过去,将她散乱的头发拢至脑后,“陪我?怎么陪?”
凌昭顺势倒进他怀里,闭上了眼睛。
外头一片冰天雪地,人潮来往,纷纷攘攘,都与他们暂时无关。
“有那么些时候,我会以为我就是大周王朝的七皇女。”
她声音低沉绵软,有些含混,但许轶听得认真。
“元君死的时候,我的痛苦太过自然,那不是出自身体的本能,是我精神的本能,那些童年的回忆,元君为我的安全殚精竭虑,教我如何自保,好像,都是我……而不是……”
“而不是大周王朝原有的凌昭,是吗?”
凌昭枕在他胸膛上,许轶说话的时候震动传递过来,让她忽然有了实感。
“我在出嫁前,也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我是这里的许轶。”
但他们和这里的凌昭许轶,截然不同。
不同世界、环境、社会,就算是相同的人,成长出来的,也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凌昭不想抗拒感情,却在排斥彻底归从于这个世界。
她本已经,成功挣脱了一个牢笼,如今却要再次割血割肉地挣脱另一个,这何其不是一种残忍。
“昭昭,我们要不要,去趟松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