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年被凌昭和许轶找上门的时候正在自己和自己对弈,见人来了却也不意外。
在听完两人的来意之后,这人也只是气定神闲地下了一颗白子。
“我不能保证师父会见你们。”
凌昭听到白年这句话,便知道这并非拒绝之意,当下也就布置了下去。
是日,郊外松山下来了两个简单打扮的玄衣斗笠青年,大雪本该封山,但那山上的小道却不见丝毫积雪,恍若有人在给他们指路一般。
两人顺着小径走上去,果真看见几间寻常瓦屋,老道穿着一件寻常的靛青棉袍,脑后盘着光溜溜的道髻,头发花白,坐在屋檐下的小板凳上,正慢条斯理地处理竹筐中的菜。
“来啦?”
她语气熟稔,恍若在招呼什么认识好久的故人。
斗笠之下,两张年轻又矜贵的脸。
凌昭拱手行了个道礼,“晚辈凌昭,前来拜见老道长。”
许轶有些意外,凌昭说过,她从前每年都会去寺庙和道观,但他没有想到,凌昭对于这些礼节都十分熟悉。
“我不过寻常乡野妇人而已,哪里算什么天师,殿下来寻我,是想要问此前因果,还是想要问前程后路?”
凌昭垂眸,“只能问一个?”
老道士笑起来,“那倒不是,只不过老道士想看看,殿下您更在乎为何而来,何时归去,还是在乎此间的路途。”
“道长知道我们还能回去?”
“您若是了结了此间之事,自然会归去。”
“何为了结此间事?”
“尘归尘,土归土。”道士说完,将灰扑扑的干菜取了些,转身进了当中一间屋舍之内。
声音却从里头传出来,似乎是抬高了嗓音喊的,“看起来殿下似乎比起此间,更喜欢彼岸?”
凌昭没有犹豫,“是。”
“殿下功德在身,求得了此间一世,后头的,却是您的修行造化了。”
“我非她。”
老道士从里头走出来,不无遗憾道,“殿下可知道,此间和彼岸,魂本相同,否则,你又怎么会,全然知晓此生的记忆呢?”
凌昭和许轶皆倏然一怔。
“从这里回城只怕耗时不菲,殿下要不要,在这里用个便饭,再回去?”
凌昭微微颔首,“那就,叨扰了。”
老道士说的便饭,是最寻常不过的白水汤饼配腌菜,即便简陋,味道却好。
腌菜爽脆,汤饼纯粹,所谓本味即至味,大抵如此。
凌昭将面汤都喝了个干净,转头放下筷子,“道长您做的饭,实在好吃。”
老道士听了更加高兴,“再来一碗?”
凌昭摇了摇头,“不了,已经足够了。”
两人双目相对,道士面庞慈和,那是岁月沉淀下来的从容和大爱。
“若此间亦是我,那道长以为,我日后命数,是否已经注定?”
老道士笑着摇摇头,“你若信,那就是,不信,则不是。”
“愿闻其详。”
三人坐在最朴素不过的砖石屋中,饭桌之上的空着的粗瓷碗,因为灶膛余温所以并不算凄冷的温度,一个曾是大周皇室御用的国师,一个是赫赫有名的秦王,一个是大周唯一一个侯爷。
凌宸出生那日,老道士给她批命,笃定为真凰天女,可等凌昭出生,卜算的命数之上,她亦是凰命。
只不过,前者为仁善多才之相,后者命格凶煞,主杀伐,是统率三军的帝命,然,过刚易折,七皇女的命数,若无人化解七杀,只怕活不到成人。
双凰同朝,就是一向相信自己不会出错的人,也反复推演了许久。
仁君和短命的凶星,任谁都知道哪一个更适合大周。
凌昭自嘲一笑,“我大姐夫,是真凤命?”
雄为凤,雌为凰。
凌昭命数被推演出来之后,凌宸的婚事,就必须更加谨慎,而这也是为什么她随手一指许轶,元君有些不太满意,皇帝却默许的原因。
老道长讶异地看着眼前的人,眼前这个人,反应迅速到让她都有些不及防备。
凌昭想得没错,皇帝的确拿着许轶的八字,合算过他们两个人的命数。
“但殿下与襄平侯,的确是殿下,亲自求来的缘分。”
“这世间有两种,您二位从前,有缘无分,如今因灵魂牵引,这才,有缘,有份。”
许轶的出现,让凌昭原本过凶而注定短折而死的命数,奇迹一般的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了。
许轶一直静静坐在一侧,听到这里才转头看向了凌昭。
她神情很专注,一贯轻佻冷淡的笑容在道长面前刻意收敛了,她听到了道长的话似乎在认真思考,连睫毛都在静止。
许轶忽然心快速跳动了起来。
“从前我也很好奇,殿下的命数如此凶险,却一直不曾传来任何不测的消息,直到那日皇上派人送来了襄平侯的八字。”
“今日一见殿下,我便知道了答案,殿下身上的功德,只怕前世修缮了不少道观寺庙,总不下百数,才求得了这一世襄平侯的出现。”
老道士年纪大了,说话絮絮叨叨,翻来覆去,就连凌昭都听得有些吃力。
许轶却听懂了。
如今的一切,包括自己,都是凌昭自己求来的。
一如从前他们推测的一般。
两个人下山的时候已经是午后,天色一片阴沉,薄雾之中,却隐隐可见金光。
许轶罕见地沉默,直到下了山,才说了今日的第一句话。
“待此间事了,我们就能回家了。”
凌昭转过头来,她和许轶身高有些差距,并肩走得时候她需得抬头看他。
男子脸色平静,却比冰雪多了些温和的烟火气,睫毛宛若蝴蝶一般颤动,彰显着他内心的不平静。
“我是你求来的。”
“是。”凌昭答应地干脆。
人在达成自己的最重要的目的之后,自然会想要奢求一些,一直以来求而不得的东西。
拥有自由的人,也想要拥有爱情。
可惜命运说自由与爱不可兼得,于是平行世界中的凌昭有许轶,但深陷枷锁。
“那你后悔吗?”
“也许有,但不多,至少你是真的在我身边。”
“凌昭,”许轶停下脚步,他们的脚下踩着一片枯黄的草地。
“嗯?”
“不要后悔,我会永远陪你,在所有的时空里。”
等在一侧的马重重打了个响鼻。
“还有一句话。”
“我爱你。”
两道修长的黑色身影站在马前,天地之间的风都好像静止了。
凌昭笑起来,只是单纯的,满足的笑。
时间好像停在这里,他们是沧海之中亘古不化的礁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