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君崩逝,帝大恸,辍朝七日,遣使告哀。
大周历来元君,遣使告哀者仅有三人。
皇帝为夫服齐衰一年,"以日易月",七日除服,内外文武百官三日而释。
一后宫侍君于皇后灵前痛哭至昏厥,待太医诊脉之后,才发觉已怀有两月身孕。
那侍君和周遭的人一时忘形,竟说出恭喜和大喜之词。
嬉笑之声自偏殿传至灵前,跪守了一天一夜不曾离开的秦王沉默地站起身,面色阴寒无比,身旁一道跪着的老三和老五也察觉到不对,想到小七的暴脾气,连站起来都没顾上,一左一右窜出去抱住了凌昭的腿,“小七小七,冷静,冷静,不要冲动。”
齐王和魏王虽说体重可观,可秦王乃是在战场上厮杀过的人,不过是两个功夫并不好的人,并不能禁锢住她。
两个人被拖拽了一段距离,终于觉得面上过不去,各自撒了手,连滚带爬站起身,“老七,孝期灵前,杀不得生啊老七。”
凌昭不语,一路大步走至偏殿,一脚踹开了殿门。
“国父尸骨未寒,何人敢称大喜?”
女子的声音阴沉无比,带着巨浪一般压迫感,让屋内的说笑声停了下来,往门口看去。
门外秦王一身斩缞麻布丧服,身形高挑,脸色如树梢上的皑皑白雪,因为长久水米不进,唇色亦是白得吓人,眼下堆积着疲倦与深沉的青黑,眼珠深埋其中,宛若无底深渊。
“拖出去,杖责,五十。”
她的声音倏然平静下来,不比一开始声音宛若杀令,但却宛若冰天雪地里钻出来的化冻的蛇,将屋内的所有人都吓得瘫软在原地。
秦王的命令,宫中无人敢不从。
除已孕侍君之外所有内侍乃至太医都被拉至幽庭,杖五十。
秦王一怒,算是几个姐妹和一众宗室长辈也未能劝住。
凌昭发作完,转头就又跪回了灵前,平静得像是刚刚一直没有离开过一般。
灵前所有人无不战战兢兢,肃穆起来。
萧贵君如今是后宫之中的位份最高也是女儿尚且得用的,见着忍不住出言训斥道,“秦王就是再生气,这后宫的侍君身边人,也不该由你惩处,若是将人吓坏了可怎么好。”
凌昭闻言沉默地转过头,什么都没有说话,只有侧边眉毛微微上扬,神色冰冷,恍若在说,那又如何。
萧贵君在一旁自家女儿急得杀鸡抹脖子的扭曲面部下默默收了声。
齐王见父亲消停了,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谁都知道元君最宠爱的是小七,如今在元君的灵前激怒这个小霸王,那才是真的得不偿失。
翌日,小侍君因受惊下红不止,胎儿未能保住。
皇帝得知之后大怒,在所有前来吊唁的朝臣和命夫之前,狠狠扇了秦王一个巴掌。
凌昭彼时已经有两天不曾入睡过,跪在灵前,她想的不止是元君的死,更是这个世界。
从一开始,她就不喜欢,到现在,依旧不喜欢。
这是停灵后皇帝第一次来到灵前,她大步走进来,径直走到秦王面前,凤袍的宽袖沉重,在冬日的灵前宛若金秋寺被冰雪冻住的银杏叶,飘落下来。
一个响亮的巴掌,就连一旁念经和敲木鱼的声音都凝住了。
凌昭本就靠着意志撑着,如今这么用力的一巴掌扇得直接跌了出去,吓得一旁的老三匍匐着在原地绕了一个圈,去看这个性子轴起来像头驴的幼妹。
老五第一个喊出声,“母皇息怒!母皇息怒,小七她是无辜的啊!她也不想的!”
许轶跪在一群命夫前头,一旁就是太女夫和几个王夫,在那人手扬起来的时候就要冲上去,却被人按住了。
“你别上去添乱,你们一家两口人,总得留一个守住后路吧。”太女夫低声道。
另一个压着他的是魏王夫,他出了月子许久,却还没有瘦下来,轻轻松松拽住了许轶,说出的话比老五还更直接,“别过去。”
许轶咬着牙,看着被淹没在一片黑压压的影子中的凌昭,心中的怒气汹涌起来。
他自然知道自己这个时候过去毫无意义,也就是因为这样,才更加绝望和生气。
就连对凌昭早就生了疏离之心的太女夫都知道,此时的凌昭,和此时的皇帝,都是被激怒的猛虎,但小的永远斗不过老的。
他或许可以怀疑凌昭的野心,可以在元君之前故意利用他的慈父之心想要召回西北征战的凌昭,可在元君的灵前,凌昭就是他疼了十六年的幼妹。
那个梗着脖子对所有人都不低头,蛮横地只坚持自己心中对错的小七。
凌昭的半边脸先是针扎一样麻木起来,接着口中有些腥咸,她早就没有了什么力气,但她依旧慢慢爬起来,跪得笔直。
“敢问母皇,儿臣何错之有?”
皇帝定定地看着眼前抬着头梗着脖子的凌昭,胸口起伏,宽袖之下的手却抖得厉害。
女子的唇角挂着一串溢出的血迹,半面脸迅速地红肿起来,五个指印鲜明无比。
她却依旧开了口,声音颤抖,“儿臣,何错之有?”
如同十年前一样,她跪得笔直,仰着头,一双和元君一模一样的桃花眼看着皇帝,并不承认自己错了。
凌昭有错吗?
皇帝低着头,看着那个倔强的孩子。
九岁那年,凌昭在学堂之上将几个官员家的女儿揍了一顿,大多是朝中重臣之女,因而被罚跪在太庙,直到知错为止。
凌昭就生生跪到昏厥过去为止。
当年凌熠只比她小两岁,凌昭和凌熠都是一同请的武师傅,凌熠与那几个文臣之女为了文武治世争辩起来,最后干脆推搡起来,其间那些人对武将极其轻蔑,将凌熠说得哭了,凌昭气不过,将人打了一顿。
后来,她跪在皇帝面前,也是问的这一句话。
“儿臣何错之有?”
皇帝没想到,相同的话,再一晃眼,已经过去了十年。
如今眼前的,不是那个稚嫩的小脸,是早就成人的凌昭。
她张开口,肃着脸,“出去,跪着,跪到知错为止。”
一如十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