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师使臣离京之后,太女一党开始着手针对崔家一脉,由林观棋等御史上奏弹劾开始,到圣上下旨,交由金鳞司彻查,崔家除却崔奇正等非崔家派系的远房旁支之外,大多受了些牵连。
先是崔贵君的亲妹妹被贬,接着几个堂妹削职,接着六皇子因随意打杀内侍,被皇太女痛斥毫无仁慈之心,更不配为皇家人,停了六皇子俸禄一年。
就连顾白羽也连带着遭了申斥,原本还在国子监担任祭酒,干脆也赋闲在家了。
皇太女雷霆手段毫无预兆,就算是一贯谨慎的崔家,也被打得来不及反应。
等到事情接近尾声的时候,众人才慢慢回过味来,只怕当初那件事,和六皇子及崔家,脱不了太多的关系。
崔家伤了元气,但根基还在。
皇太女另提拔了崔家另外与崔贵君一房关系不甚好的几个崔姓大臣,也算是传达了个讯号,她不想动崔家,也不会不用崔家。
崔家安了心,自然也不会轻举妄动。
而一向根深蒂固的顾家,到了考评的时候,却都意外都没有得到升迁,无论如何疏通关系上司却都罕见地没有给出回应。
秦王夫妻,却已经关起门来,每日不过上差,下差,回府。
许轶最近忙着捣鼓能在大周造出来的军器,凌昭在金鳞司忙着索罗天下消息,除却赤羽卫外,另外十一卫是丝毫未沾。
这样平静到让凌昭都有些开始喜欢上这里的好时光,却被元君的一场急病打断了。
京城冬日的夜晚,子时的梆子刚刚敲过了,官道之上一群内侍却不顾扰民,在宫道上飞驰而过。
秦王府大门口,陈允的徒弟气喘吁吁赶到之时,险些被门口无声出现在身后的赤羽卫吓得丢了魂。
“快,我是御前女官,这是令牌,快带我去秦王,十万火急!”
赤羽卫抱着刀,说话的时候一长串白雾飘散出来,“有多急?”
“我现在恨不得飞去找人那么急!”
那赤羽卫果真就拎着那女官,一左一右,几乎将人架着,飞跑了进去。
凌昭和许轶进宫的时候正巧遇上了宁王夫,显然与她是前后脚的功夫就收到了消息。
三个人维持着表面的和平,彼此点了点头,上了各自的车马。
凌昭可以在宫内一路骑马,畅通无阻,可宁王夫不行,到了宫门口,一匹快马上坐着两个人,径直飞驰向宫禁深处,而宁王夫却要下车步行。
他抬头,看向一片暗沉灯火之中翩飞的黑色泛金大氅,呼出一口白气,“今年的冬天,来的可真早啊。”
凌昭一头闯进朝凤宫的时候,里头鸦雀无声,沉重的苦药混着密不透风的暖气,让她冻得有些麻木的手迅速发痒。
她一路解下带着寒气的大氅,随手往一旁抛下,根本不在意究竟是不是被接住了,方才来时一路极快,故而下马的时候,还能听到自己胸腔之中用力的跳动。
“父君!”
皇太女已经跪在元君的床畔,身后是黑压压一片太医,皇帝神色不明地坐在床侧,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之后,所有人心神居然都是一松。
秦王来了,那就好办了。
秦王是元君最宠爱的孩子,也是最挂念的孩子。
“母皇,大姐。”
“不必多礼,去看看你父君吧。”皇帝终于开口,转头看向床上的人,声音柔和了些,“你看,咱们的阿昭来了。”
元君听到了这句话,有些涣散的眼睛终于有了些神采。
凌宸沉默地让开了位置,凌昭顾不得许多,扑了过去,趴在床头,“父君,阿昭来了,阿昭来了。”
枯瘦的元君费力地转动着头颅,看向了赶来的凌昭。
“阿昭……”他颤巍巍的伸出一只手,“阿昭。”
“是我,父君,是我。”话一出口,凌昭才发现自己已经哽塞难言,她将双手在自己脖颈上蹭了蹭,觉得没那么冷之后,才伸手抓握住了元君的手。
初次见面的时候,儒雅带着文人风骨的元君,不知何时已经瘦脱了像,一双眼睛深陷,骨骼嶙峋,鬓边已至全白。
凌昭被一团冷凝的寒意击中,才发现原来元君的手比自己还要凉。
除了喝醉,几乎从未流过泪的小霸王趴在床前,极力忍住喉头的哽咽和眼眶的潮热,“父君……您,答应过我,还要等着看我的女儿出生呢。”
许轶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太女夫,犹豫了片刻,张着嘴还是没能问出来。
太女夫却看见了他的犹豫,主动往他旁边凑了凑,声音细微,“太医已经说了,油尽灯枯,只有参汤吊着,但也……就这两天了。”
许轶道了声谢,抬头看着跪在榻前低着头的深绯色身影。
初时只是身外客,再见已是戏中人。
“阿昭,要记得,好好,帮你大姐,不要……再任性了……”
凌昭用力地点头,一汪滚热的眼泪含在眼角,有些阻碍她的视线,她却不敢抬手去擦,更不敢让眼泪掉下来。
不能哭,若真的哭了,那父君就真的走了。
只有死人,才能流泪。
元君见状,费力地一笑,“你看,景安,昭昭还是,长大了。”
大周平宣二十六年冬月初五子时三刻,元君崩逝。
十一月初六,是凌昭的生辰,元君死在了凌昭二十岁的前一天。
在一片痛哭声中,凌昭才恍然回神,她低下头,安静地在榻前,扣了三下头,一下重过一下。
皇帝沉默地站起身,身形晃荡了几下,被陈允扶住。
二十七下丧钟敲响之后,一群人鱼贯而出,凌昭走在最后头,随从追上来,却无人敢靠近给她披上大氅,只有许轶接了过去。
大氅罩在凌昭身上的时候,她依旧毫无反应。
没走几步,凌昭停住了脚步,仰起头,“下雪了。”
许轶也跟着停住了脚,没一会儿,真有雪珠子落在了脸上,冰凉的。
他转头,想要替凌昭将大氅系紧,发现那双总是潋滟的桃花眼,眼尾通红。
雪花落到了她的睫毛上,化成了水珠。
“阿轶,我发现了,我还是,入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