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昭果真出去了,就跪在所设灵堂之前的青石板砖上。
“母皇!母皇息怒!这是冬日啊!小七已经在灵前守了两天两夜了!也已经水米不进两日了啊!”
凌晞没想到皇帝居然真狠心让凌昭出去跪着,下意识就将这句话吼了出来。
“母皇息怒!小七的膝盖,是万万不能再跪的啊!”跟在皇帝之后的皇太女也跟着跪了下来。
谁也不知道,平日里总是轻易就能够将皇帝哄得高高兴兴的秦王,为什么总在关键的时候犯轴。
“母皇息怒!”
“皇上息怒!”
灵堂之内响起了浩浩荡荡的求情声,皇帝脸色却更差了,她挥袖走了出去,看到了一个人伶仃跪在石板上的人。
单薄,但依旧腰板笔直。
直得棱角分明,十年亦不曾磨灭分毫。
皇帝绕过了跪在中心的凌昭,始终不曾回头。
陈允跟在皇帝身后,却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那个背影,依旧傲骨不折。
可惜,从前的凌昭,是有任性的资本的。
如今,已经没有人可以劝得动同样固执倔强的皇帝了。
凌昭就这么跪到了晚上,不用守灵的人陆续要出宫回去,都会路过堂前,有人无视过去,有人眼神落在她身上,只是含义各有不同。
痛快的,幸灾乐祸的,难过的,心疼的,惋惜的。
有人远远行了拱手礼,有人想要上前说话,终究也还是碍于旁人耳目,不敢上前。
待到人散尽之后,许轶才走到了凌昭身前,“值得吗?”
他出现的时候,凌昭黑沉的眼中才有了些光亮,“总要来这么一遭的,不管是早是晚。”
许轶气极反笑,他现在才发现,凌昭不是不怕疼,甚至是有些喜欢疼痛的,她以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折损她身上的荣光,只怕甚至心里还有诡异的满足感。
“任何一个你不喜欢又离不开的地方,不喜欢又摆脱不了的生活,都是监狱,你说对吗,许轶。”
许轶听到这句话,忽然明白了,凌昭是故意的。
只有疼痛,才不会麻木。
她需要将心里痛苦转为怒气,续燃心中的自由平等的火,撞得头破血流,将自己折叠蜷缩,拧成一团麻绳,然后挣脱牢笼和枷锁。
“疼吗?”
许轶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凌昭那半侧脸,却只落在了半空中。
最终只是给她披上了厚重的大氅,油光水滑的皮毛在一片灰暗的青砖地上显得有些突兀。
凌昭依旧跪着,膝盖刺痛,寒冷顺着骨髓,宛若一寸寸的毒药,升腾起来,将她冻在地面之上。
“卿卿,你忘了,你只是我一个人的,你不听话。”
青年漆黑的凤眼垂着,细长的睫毛轻颤,掩盖了眼眶的赤红。
昭昭是所有人的昭昭,但卿卿,是这时空里,独属于许轶一个人的卿卿。
凌昭没有动作,垂下了眼睛,“不要怕,会是你的。”
但总归有一条血路要走的。
元君的死,是一个冲锋的号角,而不是结尾的一锤。
入夜之后,下起了雪,许轶自己撑着伞,站在了凌昭的右后侧。
大雪纷纷扬扬,在昏沉的天地之间,白得刺目分明。
一跪一立,伞却将跪着的人遮得严严实实,而许轶的青色大氅之上,落了一层雪珠子。
冬日的京中的雪,是不会化的。
凌昭自始至终,没有再开口,也没有起来。
雪越下越大的时候,有人在黑夜里冒雪而来,是陈允。
“皇上问您,您知道错了吗?”
凌昭跪在了原地,“儿臣何错之有?”
陈允躬着身子,“秦王殿下,皇上一看下雪了,就一直站在窗前,站了两个时辰了,您服个软,咱们就都安稳了。”
凌昭闭上了眼睛,不说话了。
陈允有些着急,可她是个奴才,无可奈何,在一旁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走了。
地面开始积雪的时候,皇太女连夜赶来,怀里还带着一包点心,“你倔什么你!这大雪天的,之前那可是夏天,膝盖不要啦!”
“你不劝她?”她瞪着许轶。
“她是我妻主。”
言外之意,家里就不是许轶做主。
凌宸翻了个白眼,“你吃不吃,不吃我硬塞了?”
“吃不了,脸肿了。”凌昭现在说话都费劲。
凌宸急得在原地转了几个圈,指着地上的凌昭,“你你你,你低个头行不行?”
凌昭垂眸,“今日出殿之时,冷眼看我受难低声议论的有顾正清、顾正琏、顾白秦,崔成念……”
她念了一大长串名字,“记住了吗?”
凌宸点头,“记住了。”
“回去吧。”
凌宸下意识抬脚要走,想明白了之后绕了回来,“何至于此?拿你自己试探人心?”
凌昭垂眸,“盯紧点,还有几个装模作样的。”
凌宸忍了忍气,“孤不用你拿你自己做筏子帮我!”
“没帮你,我就是单纯看他们幸灾乐祸不爽。”
“我信你个鬼!”她伸出颤抖的手,指了指那个无辜抬眼的人,“这话要是两年前你说我还信,现在,我不信了!”
两个人一高一矮,在昏暗夜色里对望片刻,凌昭的眼睛,黑沉的没有光亮,凌宸深吸了一口气,寒气入胸腔,炙热的一片疼。
她抬起脚,走之前将那一包还滚热的点心扔给许轶,“掰成小块,也得让她含着吃下去。”
许轶单手接住了那一包东西,撑伞的手跟着一震,边缘的雪簌簌往下落,落了他一头。
他连眼睛都没眨。
翌日清晨的时候,老五第一个到了灵堂,远远看见打伞的男子站如青松,满头和满身皆是积雪,伞下的人身上却不染风尘。
凌昭依旧跪得笔直,半面脸已经有了紫黑色的条状印记,另外半张脸却依旧白得惊人,只有唇角还残留着一点血迹。
“小七,我给你带的热的杏仁奶,还热着,趁人少,你喝两口,我帮你挡着。”
魏王掀开氅衣,取下腰间的牛皮水壶,举到了凌昭面前。
天底下,也只有老五能想得出来这个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