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渡低头跪在柯淮行的面前,将一切真相和盘托出。声音里极细微的停顿与沙哑被吞噬在风声中,仿佛同那些掺着血泪的心意一起被掐灭、扼杀。
小小的屋子里一片寂静,只能听到屋外不时有风刮过的声音。屋内的二人,一个低头跪住,一个垂眸望着桌上的物什,静默不语。
往日他们总是沉默却温情地相处着,而如今的沉默却如剜心的利刃,死死抵着被架在刀尖上的两个人。
“你是何冕的人。”
何冕是南安王,即柯渡过去十余年效忠的主上的名讳,柯渡低声应是。
“从一开始就是?”
柯淮行的声音和平常几乎没有什么两样,低沉、清润,让人听到这声音似乎就放松了身心。然而柯渡听着这问话,只觉喉头一涩,他艰难地稳住声调回话:“是。”
自然,也没有别的什么好解释的了。
柯渡顿了顿,接着说:“先生待我的好我无以为报,还亏欠先生良多,已是死不足惜。先生尽可以施罚于我,只……”他停顿了一下,将头埋得更低,“斗胆求先生,最后一个恩典。”
柯淮行等着他的下文。
青年抬起头来,大胆地望向他,眼里露出一丝希冀。
“求先生出过气后……赐阿渡一死。”
他又一次用上了这个自称,卑劣又孤注一掷地,想借这曾经的恩赐求得先生如今的一点怜惜。
到眼下的地步,他的罪过已再难赎清,他不奢望先生的原谅。他只是太害怕将性命了结于那阴暗湿冷的牢房里了……柯渡闭起了眼,心中唾弃自己的贪心。他竟还希望仗着先生平日的温柔怜惜,求一个死于先生之手的恩典。
这么做只会脏了先生的手。但他终究是这样自私。
柯淮行将目光停驻在柯渡的身上。
他记得柯渡以往总是跪得很直,显露出一种与他的温顺乖巧截然不同的刚强,那大抵是百般严酷刑法都磋磨不去的骨气,一个沉默却坚定的青年的骨气。然而此刻他跪伏在地,脊背下压,那是十足的卑微姿态,这个生活在泥泞间却竭力渴求光明的、不服输不麻木的青年,卸下了一身傲骨,温顺地渴求他所赐予的死亡。
柯淮行想要问的那些话,突然就问不下去了。
还能问什么呢——为何恢复了记忆却这么久都不曾动手?为何下了毒却最终阻止他吃下糕点?为何将一切真相和盘托出?为何到了这种地步,非但不想着干脆杀了他保命,还要求他赐死?
其实这一切都早已有了答案。
他的出现是假的,可他们相伴的时光是真的;他的身份是假的,可他的满腔心意是真的……这由头到尾都是一场虚假的骗局,然而却又从未有什么如眼前这个青年一般真,他曾在月色下捧着一腔真诚炽热的情意将之奉送,脸颊染满微醺的红,眼角眉梢都写着不留退路的坚定。
柯淮行不自觉地喉头一动。
他念道:“杀你?”
“是。”柯渡没有犹豫地回答。
柯淮行的手轻轻扣在柯渡的下巴上令他抬头,他没有用上几分力,青年就乖顺地顺着他的动作仰起头来。柯淮行不动声色地摩挲了一下他的下巴,引来青年睫毛不安分的颤动。
骨节修长的手一路下滑,落在脖颈的命脉处。
柯渡诧异了一瞬,他没想到先生竟愿意就这样给他一个痛快。他迟疑地想着先生还未出过气呢,但转念一想,又觉出一丝苦涩——先生自来温柔心善,折磨他这么一个人,大抵先生也是不屑做的。
他闭着眼安静地等待最后一刻的降临,却不像在等待死亡,而像是期待着一场短暂但舒适的休憩。
然而那只手从他的脖颈处移开了。
柯渡等了片刻没有动静,忍不住诧异地睁开眼睛,就见先生在眼前望着他,神情温和得与往常没什么两样。先生开口似乎想要说话,那神态令柯渡恍惚间仿佛回到了从前,然而不等他细细回味,变故陡生——
一支暗镖携着凛冽杀意破风而来!
“先生——!”柯渡眸光一厉,动作迅疾地跃起,冷光一闪,那暗镖堪堪被柯渡抽出的匕首挡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冷着脸,牢牢护在柯淮行的身前。
“影七!”一声怒喝从门外传来,一身黑衣的男人阴沉着脸出现在门边,手中紧握短刀,眼神警惕。
柯渡身子僵了一霎。
在这一刻他就明白,他连死在先生手里的希冀,都不再可能被成全。
“统领为何会在此处?”他一边问,一边不动声色地向柯淮行身边侧了一些。
柯淮行望着眼前的一切,莫名觉得荒谬和好笑:这小侍卫方才还给他带有毒的糕点,如今却站在他面前护着他;方才还温驯地跪在他的脚边请求赐死,如今利刃出鞘、一身凌厉气势骤然发散,让他甚至恍惚了一刹。这大抵就是他在多年血腥中磋磨出的煞气罢?
在这生死攸关的局势里,他竟还能分出些余力来感到心疼。
黑衣男子冷笑:“我若不跟着来,你要做什么?你现在是在做什么,你要护他?”他显然不欲再多话,只是压低声音说了句:“别忘了他的命是主子要取的!”
话音未落,他就抽刀扑来。那道身影如鬼魅般灵活,而柯渡显然早有防备,他发狠地迎上前去,手中一把小巧的匕首挥得生风,千方百计地阻挡住男人的去路,两个身影一时僵持。
他要护住柯淮行的决心,已经很明显了。
男人恶狠狠地喊:“影七!”
柯渡的身影在这一声中显然停顿了一瞬,黑衣男子趁势闪身向前,把柯渡落在身后,又将一柄利刃向柯淮行送来。然而他还未能再向前动作,就猛地僵在了原地。
他被身后一记手刀击中,微微睁大眼睛,倒了下去。
他显然没有料到柯渡真的会为了柯淮行对他下手。
在他的身后,柯渡仍维持着抬手的姿势,垂着眼帘。他在发抖,尤其那只手抖得厉害。即使如此他的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那种强压着惶惑故作镇定的模样让柯淮行怔了一下,几乎下意识地要开口安抚,但他又即刻意识到,现在并不是这样做的时候。
柯淮行开口时只是轻轻地问:“把人都带到这里来了?”
柯渡猛一抬眼,慌乱地否认:“不是,先生……”
其实到了这样的地步,已没有担心被误解的必要了。总归他做错的事情也不止一件两件,他不会再得到先生的原谅了。
意识到这一点使柯渡心中一痛,他几乎觉得他是在痛得发抖,而不是因为慌乱或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平复了语气,尽量镇定地解释道:“统领应当是跟着我破阵的,我先前并不知晓。但如今他既已跟来了,待他醒后必然还会回禀王爷,我拦不住的,这里不能留,您……快离开吧。”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说什么。是在提醒他的任务目标逃离控制,是要毁掉他主子的计划。
可他别无他法。
然后他背对着柯淮行蹲下身来,去收拾黑衣男子被打昏时散落在地上的暗器。柯淮行在一旁看着他的动作,平静地问他:“那你呢?”
柯渡的动作一顿,手背上忽地“啪嗒”打下一颗水珠来。
他没有回头,柯淮行继续说:“我离开,你的统领回去禀报。你待如何?”
他要如何?
看看他身为南安王府的影七做下了些什么事情:他将主上布置的任务拖延了数月之久;在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时选择放弃;将王府的事情向柯淮行和盘托出;如今还对他的统领动手……
刀刃向主的利剑,自然只有被销毁这一条路。他强忍心中酸涩,回话:“我会跟统领回王府。”
屋里的静默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柯渡在这静默当中收拾好了地上的物什,站起身来,转向柯淮行。
他的手触到了冰凉的什么东西,他恍惚地想了想,知道是那把匕首。是先生所赠的匕首。他立刻就忆起了那个圆月皎皎的中秋夜,先生笑吟吟地递给他这把匕首的场景。
其实柯渡很想悄悄地带走这把匕首……就算作是,一个小小的念想。
但这把匕首若被带到王府里去,其结局不言而喻。柯渡终究舍不得,那毕竟是先生送的东西啊,它不该与自己一同被埋葬在暗无天日当中,它应当被精心地擦拭、骄傲地闪着锋利的光,那是先生送的东西,应当是那样的。
柯渡颤抖着手将那把匕首掏出来,双手奉上。
柯淮行没有接。
柯渡停顿了片刻,就将那匕首很轻很轻地放在了一旁的地上。在柯淮行的目光注视下,他屈膝下跪,无比庄重地缓缓下拜。
行的是跪拜礼,存的是诀别意。
很久很久之后,柯渡起身,搀起地上昏迷的男子,转身向门外走去。
在即将跨过木门的一刹那,他的肩忽然被一只手死死扣住,听见柯淮行在身后咬牙问他:“你果真要走?”
柯渡停住脚步,几乎要在铺天盖地袭来的痛意中窒息。
这一刻他终于从那一向温和的声音中,从这短短五个字里,听出了再难克制的磅礴怒意,以及掩藏在怒意之下莫大的哀痛,甚至是一点小心的、试探般的挽留。
他发了疯地想回头,想像以往一样跪下请罪,他愿意在先生手下领教每一样罚,即使先生从未这样做过;他只想留下,无论会遭受什么样的对待,哪怕,哪怕是此刻天降横祸废去他的一双腿,从而剥夺他的行动能力将他困在这小木屋内——那该多好啊,他可以那么顺理成章地——留下!哪怕是以这样的方式,只要是留下!
柯渡无比痛恨自己混沌的大脑被寒风吹得如此清醒。
以致于他只能清醒地,将所有侥幸幻想一一掐灭。
他说:“对不起。”
不是请罪,不是求罚,仅仅是一句“对不起”。仿佛在这一刻,他们是以平等的身份在对话——仿佛他们从没有过什么主从关系,而只是山上的医师无意捡回了一个受伤的旅人;仿佛初遇时的那个凉秋无限地延长,让他们得以平淡悠然地共度每一个秋风相伴的日子……然而一切的可能性都因这“仿佛”二字而戛然而止;青年致歉话语的尾音,也已消散在寒风中了。
冬天的风真冷啊,他想。
他轻轻使力脱开肩上的手,搀着昏迷的人,一步步向外走去。
柯淮行的手中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留下。
他看着柯渡的身影在大雪当中渐行渐远,慢慢模糊。不知怎的,他突然紧紧扣住门框发狠地咳了两声,随后慢慢弯下身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风从口中吸入,如刀子般在胸腔中划出一阵阵疼痛。
他从前怎么不觉,冬天的风原来这样冷得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