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安王府的书房里,此时寂静得有些诡谲。屋里三个人,一人坐在书案后,二人垂首跪着,却沉默得没有一丝人气。
“你放走了他,影七。”喑哑低沉的声音打破了寂静,“你放走了他。为了放走他,还对影一动手了?”他说得缓慢,话到末尾,还似觉得极荒谬一般扬高了音调,嗤笑了一声。
没有人会认为这个笑是气氛缓和的征兆。
何冕盯着影七的颅顶,问:“你为什么要放走他?”
没有回答。
身为一个影卫,在面对主上问话时这样置之不理,本是大不敬的罪过,然而何冕也没有等待他的回答,他继续问:“为什么?”
“你可怜他?”
“你……”
他停了一停,又是一声嗤笑。他声音很轻地继续:
“不舍得他死?”
影七垂首不语,目光有些空茫地投在地面上。
“你们,”何冕的声音愈发低沉,“两个男人。”
“你喜欢他?真是王府里头教养出来的好影卫,本王的一条好狗……为了你那点下三滥的心思,本王的命令,在本王的影卫这儿都不管用了,哈!你记得吗,本王当初让你去时是怎么说的,本王说杀了他——杀了他!”
这不是影七第一次在责难之下保持沉默。
只是从前是因为没有必要,如今是因为无可辩驳。
房间里又一次陷入了极长的沉默,很久之后,才听那声音说道:“要领什么罚,还需要我和你一一说明吗?”
他的声音忽然显得轻柔起来。
“去吧,影七。”
“还有影一……”
他像是有些厌倦了,很快就下了判决:“就按治下不严,办事不利的条状办吧。”
待到两个影卫离开之后,何冕独自一人安静地在书案前坐了许久。
他像是在发呆,又像是在思索着什么。直到日光一点点偏斜,天色黯淡下来时,门才被缓缓推开,锦衣罗袍的秀美女子走进来,手里端着膳食和点心。
她将东西一一摆放在何冕的手边,轻声唤他:“王爷吃些吧。”
何冕把目光望向她。
女子肤色白皙,挽了端庄的发髻,眉眼生得秀丽温柔。何冕看了她片刻,突然开口:“怎么他就这样讨人喜欢?”
女子愕然。
何冕不知是在问她,还是在自言自语:“连老天爷都偏向他。”
女子显出些疑惑的神色,她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问,只是轻轻一福身,退了出去。
何冕望着被关上的门,眼里空落落的。
都偏向他。
连自己手底下的狗……都要为了他叛主。
那天晚上,何冕做了一个梦。
碧色的天穹很高很高,不时飘荡着几缕浅淡游云。天穹之下是漫山的秋草,正迎着风肆意招摇。
两个小男孩互相笑闹追赶着跑上山头来了。他们的身上有些脏,粘着草屑和一点点泥土,但他们笑得很开心。是在做什么孩童的游戏呢?连风也在此时变得温柔,风静默地笑着,看着两个快乐的孩子。然而跑在后面的那个男孩却忽然跌在地上,随即大口大口地开始喘气。他颤颤地伸出手,像是要抓住些什么,前面的孩子却什么也没有注意到,跑得越来越远。终于他回头了,他看起来变得慌张,站在有些遥远的地方大声地喊:喂,你怎么了?
跌倒的孩子此刻躺在木床上,大夫打扮的人皱着眉,像是在责备着什么。那孩子脸色苍白不说话,另一个孩子站在床边,神情不安。
他说:对不住阿冕,我忘了你病得厉害,我再不带你这样往外疯跑了。
那孩子一听这话,像是受了什么巨大的打击似的抬起头来:可是……
他撞上了大夫严厉的视线。
他慢慢又把头低下来,说:……好。
当然,他们再不能一齐在外头玩闹了。但是那个健康的孩子始终记挂着他卧病在床的伙伴,从晚秋到暮冬,从春光烂漫到炎炎盛夏,他总是在一个寂静的午后跑到窗子下看望卧病的男孩。有时他带着一小捧鲜花,有时是一些形状怪异的鹅卵石,有时是一些新鲜的小零嘴……
春去秋来又到冬夏,孩子们一同长大,长成了小小少年。
这时一个女孩儿出现了。
一个娇俏烂漫的少女,穿着朴素却难掩明丽,笑起来有些腼腆,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人,像是能看进人的心里去。
当然,也能勾得去少年的心。
在她每日端茶送水的照顾下,在她轻言慢语的劝导和开解里,一个病弱的、终岁难见人的少年,自然很难不沦陷。偶尔,当另一个少年来看望他的时候,那女孩也和他说得上几句话,但只是寥寥几句,便偃旗息鼓。
少年怀着一腔懵懂的情意,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好友诉说:“阿淮,我好像……有些喜欢如意。”
他的好友给予他善意的取笑,帮他出一些不着调的、纯粹为了取乐的主意,日子又这样一天天地过下去,到了七夕。
七夕夜,他藏着精心准备了多日的东西,紧张得双手攥着衣摆说不出话来。在他要将礼物送出之前,少女一手托着腮,有些发愁地感叹:今日是七夕呀。
她说:哎……你跟淮哥关系那样好,你可知道……他有没有心上人呀?
她的脸涨得通红,紧张地望过来,等待他的回答。少年愣住了,仿佛当头一棒,他看清了少女的眼神——多熟悉啊,那正是他对好友诉说心事时的模样。
他与好友爆发了一场争吵。他是极少这样大声叫喊的,因为他身子弱,不能有激烈的情绪。但是那一日他赤着脚站在地下摔了杯子。到最后,他的好友忽然很疲惫似的说:对不住,你别生气了。
他说:我师父下月就带我离开了。
梦境出现了长长的空白。
随后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扇朱红的大门。
何冕醒了过来。
他像是做了一场噩梦似的猛地坐起身,愣了一会儿,张口欲喊什么,又停了下来。
何冕摸索着下床,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茶是冷的,沿着喉管一路流下,让他混沌的头脑稍稍清醒。半晌,他突然发泄似的将那茶杯狠狠往桌上一摔。
王府里没有人知道,其实在很久很久之前,尊贵的南安王和被追杀的医者柯淮行之间是有过极纯粹极热烈的一段少年友谊的。
已经很多年了,他们都假装对这段故事尽皆忘怀。然而发生过的始终不会被抹去,无论是白日放歌、青春作伴的时光,还是无心引起的暗恨,隐秘玄机之下的惶惑,最终并作的狠厉的决心。
何冕与柯淮行相识,是孩提时候的事情了。
南安王府出生的小世子何冕,自幼就体弱多病,尚在襁褓里时就生过几场大病,险些夭折。大抵是命大吧,终于都熬了过去。长到两岁上时,有大师给小世子看命相,就道小世子的病症与其命格是有所联系的,养在王府里总归好不了,得放到些清静的地方好好养病,过上几年方可接回王府里来。
何冕自两岁起,就被送到京城外的庄子上了。
也是在那里,他与柯淮行相识。
柯淮行自小被师父带着四处流离,在那庄子附近,也定居了一段时间。两个孩子都是八九岁的年纪,纯稚不谙世事,甫一相识,自然就成了好友。也因着这一层原因,柯淮行与他的师父在庄子附近的小村子里一住就是七年。
到他们十三四岁的时候,何冕喜欢上了庄子里的姑娘,如意。
那是一个很娇俏可爱的姑娘,可以说也是与何冕一同长大的。本是朝夕相处,又恰恰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何冕自幼在庄子里长大自然也不在意什么门第,他喜欢这个姑娘,喜欢得很认真。
然而如意喜欢的是柯淮行。
那个七夕的夜晚,姑娘红着脸,小声地问他:“你可知道,淮哥哥有没有心上人呀?”
何冕愣在那里,一瞬间他想起的,是以往他倚在床榻上,隔着一方窗子望着外面的天空,看到他的挚友欢快地向他奔来,额上亮晶晶的汗珠显得无比鲜活……他每每看着这一幕,心中就又是被记挂的满足,又是一种莫名的低落和酸涩。
其实他也很向往那披在鲜活少年身上的阳光,然而病弱的身体却不允许他像他的好友那样肆意跑跳。
那些被强压了数年的情绪忽然全部涌上来,他猛地站起身,走了出去。
其实这当然不是柯淮行的错。他的身子弱不是柯淮行的错,他喜欢的姑娘不喜欢他也不是柯淮行的错,这怪不得谁,只好怪天命。
怪天命吗?
可那岂非最悲哀,最无力,最可笑的行径?
他分明是南安王府的世子爷,自幼身边的嬷嬷就告诉他,他是贵人,他将来是要执掌大权的,他……有什么用!金尊玉贵的世子爷也只能躺在床上望着屋外的阳光,执掌大权的贵人,也得不到心上人的一点青睐。
年轻气盛的少年人是压抑不住情绪的,何冕与柯淮行大吵了一架,不欢而散。几日后,柯淮行随师父离开了小村子。半月后,王府里来人了。
他们要把南安王府的小世子,接回王府。
老王爷因病去世,王妃早在生下何冕之后不久就莫名地发了疯病,如今王府里一片混乱,若再不将世子接回来,自然是不行了。何冕回到王府里,继承了南安王的名号,掌管着整个王府。从陌生到熟稔,从无措到漠然,也不过短短一年的时间。他像是将他喜欢的姑娘如意忘记了,他很快娶了门当户对的王妃,日子一天天地过下去,风平浪静。
不久后,柯淮行到王府上拜访。旧友重逢,他们似乎都忘记了分别时的不愉快,只是言笑晏晏地叙着旧情。
但终究是有些隔膜的。
柯淮行在王府里住了半月有余,很快又离开了王府。面对何冕的盛情挽留,他只是笑一笑,摇摇头,不说什么,便走出了那扇朱红的大门。
那时何冕不是不怅然的。
直到不久之后,他得知了一桩令他惊骇的事情。
——他根本就不是南安王府的世子。
人心究竟能有多黑暗呢?
因虚荣与嫉恨而起的战争,究竟能够被演绎得多么惨烈?
二十四年前的南安王府里,王妃诞下一个健健康康的小世子。这该是令王府上下一同欢庆的喜事,筋疲力尽的王妃将襁褓中的孩子细细端详一番,轻轻摸索着孩子腕上小小的胎记,满意地睡去。
然而也有一些人,并不那么欢喜。
王府里最得盛宠的那名妾室,就是为此事气怒的第一人。
她买通了王妃房里的人,行偷龙转凤之事,将王妃的小世子调换成了一个病恹恹皱巴巴的小娃娃——没有直接将小世子掐死的原因,则是刚刚诞下的孩子即刻夭折这样的事情毕竟太突兀了,不是一个周全可行的计划。
小病秧子成为了金贵的世子爷何冕,而原本的小世子,则被良知尚存的手下遗弃在街边一隅,被人捡去抚养长大。
醒过来的王妃迫不及待地要再好好看一看自己的孩子,然而孩子白净的腕子让王妃警觉起来——分明不是这样的,她的孩子手腕上该有一块胎记!她惊骇,她震怒,她拖着虚弱的身躯声嘶力竭地质问。小妾闭门不出,下人也不真心相助,南安王恰在此时远出京城,而她只是一个虚弱无力、娘家式微的,有名无实的王妃。
她摩挲着给孩子亲手缝制的小衣,痴痴地望着床榻上安眠的陌生孩子。在长年累月的操劳后、在孕期不慎服下的异样药物的影响下,她终于彻底发了疯。
而那两个孩子呢?
王府里的世子爷,虽然天生体弱,缠绵病榻,却一直没有像小妾所期盼的那样因大病而夭折。他终于挺过了最艰难的两年,小妾开始感到事情不如她所料的那样发展,当年的真相似乎也露出了一些端倪,小妾一咬牙,又买通了所谓的“大师”来相助,成功将两岁的何冕送到了京城外的庄子上,避开了所有人的视线。
而真正的小世子,被人捡回抚养长大,四处流离。
机缘巧合,谁也没想到两个因彼此而改变了命运的人,竟会这样相遇,成为玩伴。
此后十余年间发生的一切暂且按下不表,然而真相不会永远被掩盖,已经开始执掌大权的何冕终于在一次意外里,从当年参与此事的佣人口中得知了此事。
“上回到南安王府小住了几日的那位柯公子……眉眼倒有些像先王妃哩。”
“那孩子……出世的时候腕子上是有块胎记的,青色,我看得清清楚楚。”
“后来?后来丢在那儿,就不见啦,许是被什么人抱走也说不定。”
“奴婢乘着给那位公子端茶的功夫瞧了,公子的腕上有一小块胎记的。”
他如遭雷劈地愣在原地,甚至发抖。
原来是这样的,他不仅仅是不如柯淮行——他连身份竟都是自柯淮行那儿抢来的。从孩提时代凝望对方肆意奔跑的日子,到情窦初开时少女的心有所属,再到眼下他干干净净的手腕,什么都比不上,什么都比不上!
他在他的王府里疯狂地来回踱步,狐皮大氅在空中一次次划出张扬的弧度,朱红的大门耀武扬威地矗立着,守卫着这所华丽的住宅。他在他的书房前站定了,他想,这一切都是他的,谁都不可以抢走。
他也……只剩下这么点东西了。
何冕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做了自己从未想过自己会做的事情。
他向他的影卫下了命令——
追杀柯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