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玄芝醉眼朦胧,出了乾元宫,便倒倒憨憨地往御花园那边走。
一路上,并无一人敢拦,只因消息早已被那些多嘴拉舌的知情人士在皇宫里头传了个遍,到如今,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宫里多了一个逍遥王爷——
且还,与皇帝陛下颇有内里乾坤。
便是,众所周知,心照不宣的那等内里,乾坤……
她来到御花园,沿着小路走到假山那边,到底还是支撑不住,双膝一软,委顿在了地上,像个半死不活的狗子似的,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四海酒家的竹叶青可真不是闹着玩儿的,这个后劲,忒大。
她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左手盖在眼前,用拇指和中指按住了自己的两边太阳穴。
她醉了,醉得狠了。
眼前,是因着手掌遮盖出来的一片漆黑,而这片漆黑,却又不是一片纯黑,而是流光溢彩的黑,光怪陆离的黑,天旋地转的黑,星光灿烂的黑,白里透着红,红里透着灰,灰不溜秋绿了吧唧的黑——
她的胃里忽地一阵翻涌,想吐,却吐不出来。
只坐了这么一会儿,她不仅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甚至连喘息的力气都快要没有了。
她脱力地滑下手臂,背靠着一棵大树,迷迷瞪瞪地张开了眼睛。
眯缝着的模糊的视线中,挤进来了一个由远而近的身影。
那人疾步来到萧玄芝身前,扑坐在了地上,扶住了她的肩膀,轻声问道:“王爷,王爷,王爷可有恙么?是否要宣太医?”
萧玄芝一开始还怕被人瞧出端倪,下意识地想要赶了来人离开,紧接着便发觉这声音耳熟,这才勉力抬起手掌握了拳头揉了揉眼睛,眨巴着一双失去焦距的大眼睛向那人看去。
跟着,她放下心来。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那红癜宫女慕云雁。
“雁……雁姐……别来……无恙?”萧玄芝笑得傻不愣登,瓢着嘴与那人打了声招呼。
“王爷说笑了,咱们今早才见过面,谈何别来无恙?”慕云雁抿着唇缝忍俊不禁,顺势扶着萧玄芝,让她半靠在自己身上,省得被树干硌得骨头疼。
“这你……便不懂了吧?一日不见,如隔——嗝、隔三、三秋……”萧玄芝说得煞有介事。
她惯常喜欢哄人,好听的话自然能够信手拈来。
“王爷喝醉了。”慕云雁听了,立时笑得眉眼弯弯,想来颇为受用。
“没……没醉……本王——嗝~~清醒……得很……”
萧玄芝从嘴唇瓢到舌头根儿,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奏、奏方柴,你家主支也说我喝坠了,我……我柴没坠,我还跟老耗支谈了笔大僧意呢——”
“大生意?王爷谈何生意了?”慕云雁忍俊不禁地问。
“嘘……秘密……”萧玄芝将食指立在唇前,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先不……不告诉你……”
她忽咚一下蓦地拱到慕云雁的面前,几乎与那人鼻尖相贴,温热的鼻息带着浓烈的酒气扑了那人一头一脸,那人顷刻涨红了面皮,下意识地要往后躲开。
“雁……雁姐,你喝……醉了,脸都,红了。”萧玄芝见了好笑,步步紧逼,凑得更近了些。
“王……王爷……”
“汪汪汪汪汪汪汪!王你大爷!”
萧玄芝登时横了眉眼,骨碌一下翻滚过来,前臂撑着后腿屈着,像个蹲坐在地上的大狗似的,甚至还极为跌份儿地直冲着慕云雁学起了狗叫。
慕云雁呆若木鸡,哭笑不得地看着眼前这人撒酒疯。
萧玄芝眼皮子抹耷着在那边厢说起胡话来:“雁姐,我号……逍遥,字长风,我先前曾……与你说过的,你竟……忘了?这该、该死的!看我打你!不对!使、使不得……不能打你……女儿家……都是冰肌玉骨,吹弹可破,打一下,便打坏了,打、打不得……打女人的,算不得……爷们儿……”
“嗤——”慕云雁侧过身子,掩唇浅笑。
“你笑个……屁——”萧玄芝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慕云雁。
慕云雁连忙解释:“我并无取笑之意,我是笑王爷慈悲为怀,连对待区区一个宫女都是这般温润,天地作证,这笑,是感激的笑,绝无他意。”
却见萧玄芝倏地一下瞪大了眼睛,两只手掌紧紧地扣住慕云雁的两边肩膀:“宫女……又如何……宫女,便不是人了么?!”
慕云雁疼得眼前一花,下意识地倒吸了一口凉气:“疼……长风,你轻点……”
“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是我疏忽,我给你揉揉。”萧玄芝吓了一跳,醉意登时醒了大半。
“长风,男女授受不亲,教人看见,不好……”慕云雁何曾想到眼前这人有此一着,她吓得连忙抽身逃离。
她只踉跄跑出几步,便听见身后那人叹息一声,沉沉说道:“皇后娘娘是人,宫女也是人。男儿家是人,女儿家也是人。大家都是人,都长了一个鼻子两只眼,本不该有甚的高低贵贱。雁姐,我之所以欣赏你的为人,愿意与你交心,便是因着你的身躯里住着一个不屈服于权贵,高洁傲岸的灵魂。我喜欢你这骄傲又强大的灵魂,我觉得,方才之言,无论是从谁的嘴里说出来,都不该从你的嘴里说出来。我们,合该是一路人。”
慕云雁心中一凛,仿佛被某样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给震撼到了。
她缓缓地转过身子,强作镇定地与眼前这位逍遥王爷对视。
“雁姐,金麟不是池中物,待得风云便化龙。”
萧玄芝扶着树干,缓缓地站起身来,强稳住了醉意未消的踉跄脚步,一步一顿地来到慕云雁的身前站定,郑而重之地对她说:“我一向觉得,女儿家不该跪着,不该给人当牛做马,不该以侍奉夫君孝顺公婆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为己任,女儿家如今之所以这般模样,便是因着被这世上的当权者们强行困在池中的缘故,
他们不仅将女儿家困在池中,且还在上头盖了一块大石头,让你们不见天日,只得在黑暗之中逆来顺受,苟延残喘,久而久之,终使女儿家忘了,你们,本是有着经天纬地,纵横天下的大能。你们,本不该困于这池中方寸。
金鳞在池中困久了,渐渐便会忘记自己的祖宗是龙,甚至连自己是金鳞都给忘记了,只当自己是一条普通的草鱼。自然,大雁被抓在鸡笼子里关久了,也会忘记自己会飞,更甚至,连自己是大雁这码事,都能给忘记了。”
“长风……”慕云雁瞪大了眼睛,指尖颤抖。
萧玄芝勾了勾唇角,正色道:“雁姐,你莫要对我有所保留。我看得出来,咱们是一路人,可能多少有所分歧,但总归,咱们的心思,在一条路上。不仅是你,皇后娘娘,还有长公主和二公主她们,芭蕉丫头,还有仙草和她的萧氏门徒,咱们都是一路。你们,想着让身边的姊妹不受人欺负,而我,却想让全天下的女儿家不受人欺负。虽然我如今还有许多秘密不能够同你明言,但愿你相信,我,与你们袍泽同心。”
慕云雁听罢,愣了一会儿,忽然展颜而笑:“长风,你真有趣。我一时间竟不晓得你是清明还是混沌,说你清明,你分明却是醉得狠了,说你混沌,可你,却又满口醒世明言——但我信你,我知道,你是好人。”
萧玄芝也跟着笑。
忽然,她又贼眉鼠眼地四顾一番,压低声音对慕云雁说:“雁姐,咱们既是朋友,我不妨便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方才,调戏你们家主子了。我在乾元宫见着她了,老耗子以为我醉了,她也以为我醉了,自然,我也的确是醉了,但我的心里却是极清醒的,我想起她的模样来了,我认得她很久很久了,我曾经救过她的命,你想不到罢?我也想不到,我当年救下的人,竟然是皇后娘娘……我啊,可是念了她,也寻了她许多许多年呢……”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渐弱,神色也变得更显颓唐。
“你……为何寻她?”慕云雁压抑着颤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作镇定地问。
“我心悦她。”萧玄芝苦笑着抹了一把脸,仗着自己如今女扮男装,更是不加避讳,“她生得那般好看,气质那般高雅,心地又那般善良,还作得一手好诗,写得一手好字,像个不染纤尘遗世独立的天仙似的,谁人见了不心悦她?我若能早些寻得她,便好了……唉,好好的白菜,端是教那土耗子给啃了!”
“嗤——……”慕云雁又是一个没忍住地笑了出来,竟还笑出了眼泪。
“你该死的!本王真情流露,你你你!你竟还笑出眼泪来了!”萧玄芝老脸一红,恼羞成怒,瞪圆了眼睛撸起了袖子便作势欲打。
大概是因着气血上涌,她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跟着眼前一黑,头重脚轻地栽倒下去。
好险,慕云雁上前一步,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我心悦她……她不知道……我心悦她……”萧玄芝的眼睛有一眨没一眨地迷瞪着,舌头都不会打弯了。
“她现在知道了。”慕云雁跪坐在地上,将萧玄芝的上半身兜在怀里,竟是柔情万千地凝着她的面庞,呓语似的轻声道:“少年郎,她——”
慕云雁深吸了一口气,壮着胆子将手掌轻轻地抚上萧玄芝的面庞,小心翼翼地摩挲着,生怕惊醒了她:“我何尝不是念了你许多年,也寻了你许多年呢……”
“含薰……”萧玄芝在睡梦中轻轻地咕哝了一句。
“阿郎……”
慕云雁眼波流转,温柔地凝望着枕在自己腿上酣然入梦的那人,柔柔地轻唤了她一声。
一滴泪,悄无声息地跌碎在那人浓密的发间。
它的主人,甚至都没来得及尝到它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