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嗝~~得、得给皇嫂面子……”萧玄芝打了个酒嗝,笑得见牙不见眼,浑似一个铁憨憨。
“……嗤……”
饶是慕皇后家教森严,涵养卓群,此情此景之下,她到底还是没憋住笑。
“你笑话我!”
萧玄芝得了把柄,倏然瞪起一双豆包儿似的大眼睛,鼓着腮帮子瞅着慕皇后不撒眼,一副气呼呼的模样。
“陛下……王爷他……怕是喝醉了……”慕皇后目光闪动地逃开视线,强作镇定地低眉去与元昊皇帝说话。
元昊皇帝点了点头,干笑道:“这……大概——”
“我没喝醉!”
萧玄芝大眼珠子一瞪,倏然一把牵起面前慕皇后的手腕,跟着扒起了慕皇后的手指头,“你看!这是一,这是……二!这是三,四,五,六……诶……?奇了怪了……皇嫂你怎有六根手指头……我且再来数上一数……”
“陛下——”
慕皇后吓得花容失色,神色惊恐地望向元昊皇帝,连声音都变了。
虽然这人是她心心念念着的少年郎,但她如今毕竟已是有夫之妇,且还是一国之母。
此时此刻,当着皇帝陛下的面,她的少年郎竟敢这般亵渎国母,简直欺君罔上,九族的脑袋全砍了都不够抵罪的!
眼瞅着自己与他才一照面紧接着就要阴阳相隔,慕皇后的心中实在是惊恐万状,难以言表。
她现在只想逃走,赶紧远离这个是非之地,保下自己的性命,也保下少年郎的性命。
若然有缘,她们定会来日方长。
“你害怕我……?”
萧玄芝腮帮子一鼓,紧接着眼圈儿一红,眼瞅着便要落下泪来。
她捉着慕皇后的手腕死活不撒手,只一忽儿便扑簌簌地落下豆大的泪珠子来,耸动着双肩哑声哭道:“你为何要害怕我……我又不是坏人……我可好了……你为何要害怕我……”
慕皇后只觉胸口上像被压着个千钧大石,眼前一阵一阵地发晕,险些站立不稳。
她也是吓得眼圈通红,极力端着母仪天下的身段儿,隐忍着瑟缩,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元昊皇帝:“陛下……臣妾……臣妾……”
——臣妾害怕。
“无妨,李贤弟想是醉得狠了,朕恕你无罪。”
元昊皇帝也是头大如斗。
他哭笑不得地看一看正在撒娇卖痴的萧玄芝,又看一看被吓得行将魂飞魄散的慕皇后,十分无奈地连连摇头。
“多谢……陛下……”慕皇后如今不止眼圈通红,甚至连鼻子尖都红了。
她实在是被吓得不轻。
元昊皇帝看了一眼撒酒疯的萧玄芝,苦笑着示意慕皇后哄她。
“陛下……”慕皇后此刻的脸上分明是一副恨不就死的贞烈模样。
“哄罢,若任由她发疯,恐怕半天都不会撒手……”
元昊皇帝想破大天也想不到,眼前这位前无古人后不知道有没有来者的大英雌大豪杰竟然还有这样一副呆头鹅似的面孔。
“是,是……王爷不是坏人……王爷特别好……王爷快请松手……”慕皇后魂飞魄散,花容凌乱地哄着眼前这尊老佛爷,生怕这尊佛又要做出甚马惊世骇俗之举。
“嘿嘿……我就说嘛……”被慕皇后哄得熨帖的萧玄芝花枝招展起来。
她依言松开了手,紧接着又开始蹬鼻子上脸了。
她扑闪着一双水汽氤氲的大眼睛,深深地望进慕皇后的瞳孔,像个缠着大人撒娇要糖吃的小孩子似的,低眉顺眼地问她道,“那……你要抱一抱我么?我可乖了……”
慕皇后顿时如遭五雷轰顶。
她哆哆嗦嗦地望向元昊皇帝,恨不得眼前就有一杯鸩酒一把匕首和三尺白绫,再不济,□□或是鹤顶红也行。
被一个醉鬼这般调戏,她委实不想活了。
“贤弟,你方才说的那酒?”元昊皇帝额头早已沁出冷汗,他也觉得这样不好。
毕竟慕皇后不知道她是女扮男装,这般三吓唬两吓唬的,再给他的宝贝皇后吓出毛病来可不好,于是小心翼翼地转移了萧玄芝的注意力。
“噢!对对对!酒!”
萧玄芝双手一拍,后知后觉,跟着低头去解腰上挂着的酒囊,“这可是四海酒家的上等货色,你久居深宫,肯定没喝过——”
趁她说话间,元昊皇帝赶紧给慕皇后递了个眼色,慕皇后收到示意,赶紧借机跑路,连“臣妾告退”都没来得及说。
萧玄芝解下酒囊,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哪里还有慕皇后的影踪,早跑了。
她满是遗憾地望向门口,颇有些含嗔带怨地咬了咬后槽牙,旋即转过头来,直勾勾地瞪着元昊皇帝。
元昊皇帝头皮一硬,浑身一软。
他莫不是又要被这位给扽着脚腕子像一只面口袋似的摔着玩儿了……
“老耗子,我要跟你谈笔生意。”萧玄芝醉眼朦胧。
元昊皇帝心中一松,暗自庆幸没有挨揍,嘴上迟疑着说:“这……你都醉成这样了,若不然,还是明天再谈罢……”
“那不成,就现在谈!我才没喝醉!若现在不谈这生意,我今天晚上的觉都睡不熨帖!”
“好好好。”
元昊皇帝无奈地摇了摇头,心道这位女中豪杰果真还是少年心性未脱,沉稳不足,气性有余。
也正是因为如此,元昊皇帝才愿意信靠于她,因为这等真性真情之人,却也决计不是坏人。
他转身来到桌前坐下,顺手揭过酒囊,自斟自饮起来。
他久居深宫,吃的喝的都是御膳房和皇家田园里头的特别供给,自然没有喝过这些民间的酒水:“却不知,哪般生意能让你如此火急火燎?”
萧玄芝来他对面处坐下,正色道:“老耗子,我想让你动用你的权柄,取缔这天底下所有的青楼勾栏、花楼赌坊及各路暗娼,还有买尸体配阴婚的这等陋习。
往后若再敢有人买卖…春情、开场聚赌或是买卖尸体,一旦抓住,望你从严惩处,特别是买主,正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若无买主,便决计不会有卖这些东西的人。”
“这……”元昊皇帝凝眉沉思,“可这些毕竟都是千百年来的传统习俗,一时间若要让他们更改,恐怕——”
“我呸!放你娘的罗圈儿屁!”
萧玄芝大眼珠子一瞪,拍了下桌子,满嘴大逆不道,“改朝换代都能够说改就改了,无甚陈规陋习是一时之间更改不了的!若有,定然是法度不严,惩戒不重!抓住重罚,你看他们改是不改?!”
元昊皇帝吓得登时住口,不敢还嘴,生怕眼前这人一气之下借酒弑君。
却听萧玄芝又说:“老耗子,你听我的,若将买主处以重刑,这些陈规陋习,你今天刷道皇榜下令,明天,他们便能改得利利索索干干净净,绝不给你拖泥带水。”
“这……”
元昊皇帝想了一想,道,“禁止民间买卖尸体为人去配冥婚好办,我下一道命令,依你之言,往后对买主从严处置便是。
但这青楼勾栏和花楼赌坊这些……都是人数众多,且成产业的,他们每年为各地缴纳的税赋也都不少。你说的倒是轻巧,若将这些地方都给取缔了,税赋减少不说,这一大帮子人,却待如何安置?这些人失去了谋生手段,岂非都要饿死?”
萧玄芝摇了摇头,冷冷一笑:“果真是肉食者鄙,未能远谋。老耗子,你可知,这世上为何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么?
正是那些地主老财们骑在农民头上榨油,层层盘剥他们的收成,他们才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赶上丰年,好歹还能有口饭吃,赶上歉收,交了大老爷们的税赋以后,余下的口粮都不够果腹的,早晚都会变成饿死路边的游魂野鬼。
青楼勾栏、花楼赌坊也是如此,表面上看着歌舞升平,实际上,钱都进了背后的庄家和老财手里,而那些看着光鲜亮丽的莺莺燕燕们,实际上,都不过是金玉其外,她们只能无休无止地以色侍人,无休无止地接客,
直到害了脏病,无人诊治,奄奄一息之际,被老鸨指派那些龟奴,一草席子卷了扔到乱葬岗里头喂野狗和野狼——
何止你不知道,就连我,也是今天才知道青楼里头的规矩,害了脏病他们竟是为了省钱,不请郎中看诊,而是用烙铁去烫人家的病灶。
你是庙堂之高,久居深宫,自然看不见民生疾苦。我是将门之后,从小衣食无忧,也是看不见这些。在这上面,咱们却是半斤八两,都差不离。”
说着,萧玄芝也给自己倒了一口酒,神色怏怏着一饮而尽。
元昊皇帝想了一想,说道:“唉……这……话虽如此,但这些地方毕竟人口众多,若要遣散,势必造成一时动荡——”
萧玄芝胸有成竹地接口说道:“这你放心,我方才在家时已同我的那些徒儿们讨论过了,你是皇帝,你既有本事动辄征发百万民工去为你修筑长城或是挖掘运河,你便同样能够有本事用你皇家的权柄和皇室库房里头的银钱,来赎买天底下所有的那些青楼勾栏花楼赌坊,
买回来后,你可将它们全数改造成由皇家把持的乐楼,像盐铁生意那般,收支经营都归国库来管,让里头的那些人不再以色侍人,而是改当乐楼里头的侍应跑堂和琴歌先生,
让她们在里头给人表演说书唱曲等等一应才艺,至于暗娼,一经发现,也都把她们打发去乐楼里头给人端茶倒水扇风捶腿,
自要是你给的工钱比她们当暗娼还多个两三倍的,不用你费心去找,她们自己就会毛遂自荐的去了。
如此一来,皇家在盐铁之外又多了一门来钱的营生,等到做成以后,或可还能减轻许多农民人家的赋税,古来便是如此,农民一旦被赋敛之毒压得喘不动气,吃不饱饭,便会揭竿而起,索性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造他们狗皇帝的反,若是让他们吃饱了饭,他们自会安分守己,乐守田园,于你大元皇权,也是好事一件。
至于民间那些嗜赌如命的恶赌鬼,从今往后,也需得严禁他们卖儿卖女换购筹码,只能让他们自己卖身为奴以为抵债,如此一来,也能够好好地将那些人渣败类整治一番,
省得他们为了换钱跑去卖儿卖女,典卖妻子,把那些可怜的无辜之人卖去青楼勾栏或是大户人家为奴为婢,他们自己倒好,拿着钱财独个儿去逍遥自在——他们的好日子,如今也该着到头了。”
元昊皇帝细细想了一想,深以为然地点头说道:“好,明日早朝,我便着户部将此事安排下去。”
“好,好……你记住你说过的话,可不许反悔——如今生意谈成了……我也该走了……回去……睡觉……这头晕的……”
萧玄芝得了金口玉言的许诺,这才心满意足,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
“你醉了。”元昊皇帝伸手想要扶着她。
“我没醉!我可清醒了!别扒拉我!我的心里如今明镜儿似的!”
萧玄芝一手爪子扒拉开元昊皇帝的胳膊,嘴里含混道,“去……去……狗东西!别占你姑奶奶的便宜……你姑奶奶……早已许了人家了……嘿嘿嘿嘿……”
元昊皇帝讪讪将手放下,抹了一把脸,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若是旁人这般造次,他早着人拖出去斩了。
唯独萧玄芝。
他斩不了,他没法斩。
不只是因为他先前被这人扽着脚腕子摔在地上给降的心服口服,
更因为,她虽然轻放跳哒,却心怀着怜悯苍生天下的大慈大悲。
元昊皇帝扪心自问,这种大慈大悲,连他自己身为一国之君都自愧弗如。
元昊皇帝正兀自想着事情,就看见萧玄芝一把扯着他的衣领子将他给扯到自己面前。
萧玄芝一双豆包儿似的大眼睛珠子直瞪着他,滚烫的鼻息像盛夏的风一样,直扑他的面庞,扑得他心跳加速,头昏眼花。
却见她郑而重之地说道:“耗子!你!给我记住!民贵,君轻!这天下,到底……是黎民百姓的天下,你若倒行逆施,百姓……早晚不陪你玩儿!不仅把你从龙椅上扒拉下来,而且还给你把脑袋从脖颈子上扒拉下来!让你没有嘴吃饭!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的歌舞升平,玉盘珍馐,佳人美酒,还有你的锦衣玉食,珠光宝玉,都是用民脂民膏凑巴出来的。你以为你喝的是酒?不!不是!那都……都是人血!黎民百姓的人血!民脂民膏吃得多了,早晚早晚,早早晚晚,都得给人家连本带利地吐出来,嗝~~”
说着,她打了一个臭气熏天的酒嗝。
元昊皇帝不禁被熏得皱了皱眉。
“走了——……”萧玄芝撞开元昊皇帝,踉踉跄跄地走远了。
身后,元昊皇帝伫立良久,久到萧玄芝的身影早已消失在了乾元宫中,他还在那里站着。
他的心跳砰咚。
仿佛,是情窦初开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