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萧玄煌饱餐了一顿老拳,萧玄芝这才多少消了点儿气。
她甩了甩手腕子,将指关节按得劈啪作响,神色睥睨地乜斜着她哥:“如何?还贱不贱了?”
“我方才……看见陛下了……嘶——”
萧玄煌一边抽着冷气,一边揉着自己被揍青了的腮帮子,“他见你揍我揍得酣畅,又熟视无睹神情不动地退了回去,仿佛没看见一样。”
“那又如何?”
萧玄芝鼻孔眼子一撑,叉起腰来:“你要告状便尽管去告,他若要敢帮你撑腰,我便连他一起收拾!左右打一顿是打,打两顿也是打!”
萧玄煌神情不忿:“你这刁蛮泼妇……你哥哥同你一道出演苦肉计,你不领情便罢了,还要再揍我一顿?你个蛮不讲理的!你拳头硬便只知道仗势欺人!”
萧玄芝问:“苦肉计?我几时叫你演苦肉计了?我看你是真欠!”
萧玄煌回答:“我方才虽说句句属实,但却是故意使了激将法,让你毫不留情地提拳过来揍我,便是为着让陛下或是走过路过的宫人看见,回去学给陛下听。
我怕他疑心咱们里应外合,暗中勾连,索性便让你狠狠揍我一顿。如此一来,陛下看见你揍我揍得这般凶猛,定然不会对我过分怀疑。”
“你倒是谨慎小心。”萧玄芝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萧玄煌颇为无奈地低声道:“哎,老三,不是我说你,你这得逞以后便张牙舞爪起来的秉性真该收敛收敛了,
不然,饶是你事先谋划得如何缜密周全,棋错一招,便要满盘皆输,岂非冤枉死了?
我本事头脑不如你,我说话你不听便罢了,但月娘、星娘还有老四,她们说过你几回了?
她们总是让你深谋远虑,徐徐图之,结果你却总是冲动。你一次幸运已是烧了高香,你怎可能次次幸运?你万一……”
“知道啦知道啦,就你话多!我这不是好好的么?”萧玄芝不耐烦地蹙了蹙眉。
萧玄煌气得作势欲打:“幸好没事!万一有事,你哭都来不及!”
萧玄芝登时叉起腰来,横了眉眼:“反了?!狗东西!敢打本王?!跪下!!!”
萧玄煌气急败坏。鼓着一对儿大眼珠子喘息半晌,才皮笑肉不笑地说:“想来,我也有日子没同月娘、星娘一道喝茶谈天了——”
“别别别!哥哥哥!有话好说!有话好说!”萧玄芝的气焰登时委顿下去。
她萧大将军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星左都和月右都揍她。
“罢了——走罢,去面见陛下。”萧玄煌对他这个胆大包天却又胆小如鼠的妹妹委实无话可说了。
两人前后脚来到御书房,摒退左右,转身将门关上。
元昊皇帝正端坐在龙书案前聚精会神地悬肘批阅奏章。
“陛下。”萧玄煌抱拳拱手,斟酌道:“微臣已将……已将舍妹带到……”
在元昊皇帝面前,萧玄煌委实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萧玄芝了。
“皇帝哥哥~~”萧玄芝越过萧玄煌,眉飞色舞地对元昊皇帝龇牙咧嘴地笑着,招了招手。
元昊皇帝顿觉后脑勺子一疼,登时眼花缭乱起来,险些没拿住手中的狼毫。
想来,他方才果真是被萧玄芝给揍得不轻,以致于一听见她的声音就开始难受。
元昊皇帝硬着头皮赔笑:“别别别,萧女史与朕……与我姓字相称便可,我……受之不起……”
身为手下败将的元昊皇帝,在萧玄芝面前竟是连谱都不敢摆了。
萧玄芝瞪着眼睛,故作一本正经:“那可不成。明日早朝以后,我便是逍遥王爷了。王爷称呼皇帝,自然该叫哥哥——我如今正好熟悉熟悉,省得明日不小心将嘴给说瓢了,惹人笑话。”
“罢了罢了,随你,随你。”
元昊皇帝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了头昏眼花的感觉,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却不知,萧女史此来所为何事?”
萧玄芝依旧嬉皮笑脸着:“皇帝哥哥,从今往后,你也不能管我叫萧女史,而是应当将我唤作逍遥,或是长风弟弟,以示亲近爱重。”
“好好好,长风弟弟此来所为何事?”元昊皇帝立时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
萧玄芝说:“我此来便是为着跟你先将尚方宝剑和御赐的酒葫芦要到手,我好拿着它当信物凭证出入宫廷。
我如今在宫中已是做小伏低地憋闷了快一年,人都快要憋傻了,我得出去晃荡晃荡,
看看我的徒儿,再看看我的琴歌曲苑,再去找昔日那些与我交好的花魁娘子们喝喝酒,叙叙旧之类的——
如今逍遥公子已在江湖之上销声匿迹了一年,我实在是担忧我先前的那些拥趸们移情别恋,又看上了哪家的英俊公子、潇洒公子甚的,以致于不再给我的琴歌曲苑捐钱了。
若我的琴歌曲苑渐渐断了源流,难能再维持下去,那些受苦受难的姐姐妹妹们便失去了至关重要的一个庇护场所,
及那时,她们说被父亲打死,便被父亲打死,说被夫君打死,便被夫君打死了,官府也只会当那是家务事,草草结案了事,那她们死了,岂非冤枉死了么?”
“也是难得你有这样一份悲天悯人之心……”
元昊皇帝想了一想,不禁大为感慨,大加赞赏。
他说,“那这般,明日我便刷道皇榜贴在城门口,昭告天下,琴歌曲苑往后由皇室兼顾,经营之权还在你手中,但每月皆由内务府按需拨款维持。”
萧玄芝噗嗤一笑,贼溜溜地压低声音说道:“皇帝哥哥,无奸不商这句话,你可曾听过么?”
“自然听过,如何?”元昊皇帝据实以答。
士农工商之所以商排最末,且商人及其后代不可参加科举,出仕为官,便是因着商人奸诈,喜好投机倒把,为世人所不齿,德才不配为百姓之父母官员,
因而自大冶国至今,每朝每代的皇室都不约而同地遵循了这个规矩,将商人及其子弟排除在官场之外。
萧玄芝点了点头,施施然道:“论理,琴歌曲苑得享皇室扶持,于我而言,是大大的好事一件,我合该对你感恩戴德,千恩万谢。
但仔细想来,却并非如此——我琴歌曲苑本便是扬善布施的地方,你以皇室之名扶持琴歌曲苑,于你而言,是百利而无一害的选择,
世人见了,无一例外都会称道你的皇恩浩荡,于你天下归心、社稷安稳是大有助益的一件事。
我向来是个不吃亏的人。你用我费尽千辛万苦,甚至不惜脱衣裳卖…肉,虽然卖得是逍遥公子的肉,才好歹经营维持起来的琴歌曲苑买天下归心、社稷安稳,可以,但你还须得多放点儿血——
明天你须得再刷一道圣旨,着每州、每郡官员设立琴歌曲苑分苑,由你出钱,由我逍遥王爷掌管。往后,待到时机成熟,每府、每县也须得设立琴歌曲苑分苑,同样由你出钱,由我掌管。
为表诚意,我也不跟你要余外的封地了,你便将从今往后全天下的琴歌曲苑都舍我做封地罢。”
元昊皇帝细想了想,觉得自己倒也不吃亏,且这还是个拯救妇女于水火之中的功德好事,遂点头道:“好,我应承你。”
“爽快。”萧玄芝抚掌,笑得朗然。
元昊皇帝斟酌着说道:“萧……逍遥,我还有一事不明,你本就是个出身高贵的高门大户的大小姐,吃喝不愁,衣食无忧,
实不相瞒,你当初与那些不识好歹的花魁娘子们对簿公堂,
还有你自己销声匿迹数月后又卷土重来时带着写的画的那些或穿衣裳或不穿衣裳的图文去为琴歌曲苑义卖募捐这些事情,我都有所耳闻。
你本可以活得无忧无虑,潇潇洒洒,为何却还要劳心劳力地来做这些时常会出力不讨好的事情?”
“为何么……”
萧玄芝抿了抿唇,自嘲般的勾了勾唇角,颇为苦涩地笑,“大概是妇人之仁罢。
那些曲解及抹黑,我都不与他们计较。在我看来,自要是能够实实在在地多将一个无助的姊妹从苦海之中拯救出来,我的一番苦心孤诣,便是不枉。”
“逍遥,你……实乃国士无双,我……我实在佩服,五体投地,佩服至极……”元昊皇帝心悦诚服地喟然长叹。
像她萧玄芝这般真心实意且毫无私心地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人,莫说是百年难遇了,便算是千年、万年都难能遇到一个。
元昊皇帝实在是何其有幸,遇到了她。
他原以为大元国传到他手上,已是外强中干,日薄西山,气息奄奄……
他时常怀疑,自己是否有能力力挽狂澜,使王朝延续,百姓免受刀兵之苦。
他总是因着此事辗转反侧,寝食难安。
结果,他竟是阴差阳错地遇到了萧玄芝。
有了这人,或许,大元国该着在他手上复兴。
其实,于他元善昊而言,身为天潢贵胄,万人之上的皇帝陛下,仰无愧于先祖,俯无愧于百姓,他这辈子,便算是不枉此生,便能得个漂亮好听的谥号,由后人顶礼传颂。
他含着金汤匙长大,这天下都是他的,
他一向想要的东西,就没有得不到的。
该享受的,他也早已享受过了,甚至是那些普通人一辈子都难能企及的。
若换做是寻常人家的男子,他绝无可能被萧玄芝给说服。
于那些人而言,赶考科举,经营置业,娶妻生子,侍奉双亲……就已经耗去了他们几乎全部的心力。
传宗接代,考取功名,出人头地种种,便是他们能够汲汲营营地忙活一辈子的头等大事。
他元昊皇帝,恰是不需要被这些俗人俗事牵扯精力的。
而若换做是寻常人家的女子,萧玄芝饶是胸怀凌云万丈才,她也绝无可能得到与一国之君当面对话的机会。
她更不可能借着优渥殷实的家境的东风饱读诗书,对世间状况有了自己独特的见解。
若是没有王公大臣这等高高在上的大户人家的娇生惯养,她也绝无可能有胆子跟皇帝拍桌子瞪眼……
无数偶然,最终结成当下的必然。
机缘巧合这种东西,也实在是妙不可言。
“皇帝哥哥,实不相瞒,我此举是为女儿家,也是为这天下。一开始,我还并不觉得如何,越到后来,我才越想得明白——
跪着的母亲,无论如何都生不出站着的儿子。奴性和骨气,都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儿子在家时候跪爹、跪祖宗,出门在外跪大人、跪皇帝,
有朝一日,外敌入侵,你能保证那些膝盖骨绵软,没有骨气的奴才们不会为了活命而去跪着向敌人卑躬谄媚么?
左右不过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罢了,爹死娘改嫁,便换个爹去承欢膝下。江山易主,便换个主子去喊万岁。反正给谁下跪不是跪?端谁的饭碗吃的不是饭?
其实,我小时也不觉得女儿家嫁为人妇,相夫教子有何不妥,甚至还在乞巧节期许有朝一日能够嫁个如意郎君。
直到我渐渐长大,听我爹说,女儿家不是后;男儿家可以三妻四妾,女儿家却需得从一而终;
男儿家可以经商置业、出仕为官,女儿家却不可经商,不可置业,不可参加科举谋求功名,更不可能出仕为官,只可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甚至除了自己的嫁妆以外,再无其他可支配的钱财……
我更是想不明白,为何我娘亲那般聪明的人,肚子里的才学不逊于大学士,如何却只能够困于方寸,将宰牛的刀刃用来杀蚂蚁,将治国平天下的韬略只用在相夫教子上面——
恕我直言,我娘亲的满腹经纶,较之慕大姐她爹、左班丞相慕仁礼,绝对不止高明了一星半点儿。
只因她是个女子,她便须得做小伏低,在家里头相夫教子。她千辛万苦、九死一生诞生下来的孩儿也需得随丈夫姓——
真是岂有此理!这等将天底下半数之人奴役践踏的规矩,竟然能够存在近两千年,且从未有人觉得这有何不妥,真是可笑……
在我看来,自要是女儿家跪一天,这国度,便跟着女儿家跪一天。历朝历代之所以逃不过兴盛衰亡的轮回诅咒,便是因着女儿家一向跪着。
丈夫让她生十个孩子,她不敢生九个。丈夫让她将女儿杀了卖了,只将儿子养活,留着传宗接代,她便不敢将女儿留下——
及至离乱末世,这天底下的男儿家越来越多,女儿家越来越少,娶不上媳妇讨不上老婆的泥腿子们,便聚众造反,联合起来大杀特杀,
使得数以百万计的男儿家死在战场上,数以十万计的女儿家和男女幼童被当成菜人和两脚羊吃到人的肚子里去,
跟着他们推翻旧朝,改立新朝,姑且又是几世安稳。如此往复循环——
皇帝哥哥,恕我直言,若我不点醒你,咱们大元国,也快了。”
“老三!国祚岂是——”萧玄煌吓得瞪大了眼睛。
“无妨,让她说。朕也觉她言之有理。”
不待萧玄芝与她哥龇牙,元昊皇帝便打断了他的话。
萧玄芝皮笑肉不笑地剜了她哥一眼,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低低骂他:“奴才。”
萧玄煌唇角抽了抽。
他低眉顺眼地偷窥了元昊皇帝一眼,见他脸上并无怒色,这才暗暗地松了一口气,不再多嘴。
萧玄芝又转面对元昊皇帝说:“皇帝哥哥,你不是个聪明人,但你却是个明白人。我如今便与你明说,你若要想万世一系,永保太平,首先,便须得打破枷锁,让女儿家站立起来。
琴歌曲苑,正好可以用来试水——说来,琴歌曲苑既然要在全天下散布,它的名儿便不能再叫琴歌曲苑了,
若不然,便将它改名作‘女苑’罢。女儿家在此间修习的事物也增添一些,除了琴歌曲艺,再多修习一些文韬武略。”
“逍遥,我知你是好心,可这……未免也太快了罢……?”元昊皇帝迟疑着问她。
“挂羊头卖狗肉地用女书教授她们,便不会让世人过于震撼——
皇帝哥哥,你莫非觉得,我那萧氏女学里头的徒儿们,学得真是三从四德那之类的糟粕玩意儿么?”
萧玄芝一副贼眉鼠眼,老奸巨猾的模样不住窃笑,
“我敢与你打包票,我的那些好徒儿呀,肚子里头的韬略,童生根本不够看,比之举人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像她们大师姐、如今的岳女史那样式儿的,拿个文武双状元都不在话下。
你若愿意给她们机会,让她们参与治国平天下的谋划,何愁王道不兴?
若将这天底下半数人的聪明才智运用起来,万国来朝,亦是指日可待。”
元昊皇帝被萧玄芝说得动心,眼睛都雪亮起来,眼前,也仿佛看见了万国来朝的壮观胜景。
他握住拳头,郑而重之地说道:“好!从今往后,我只管出钱,女苑经营一事,皆由你全权运筹。”
“那我便先行谢过了。”萧玄芝喜上眉梢。
她暗想,适当天马行空地画大饼给人看,果真是个好主意。
她以后,可得多画画。
“对了,还有,我听说你要将温敏小丫头送去给蛇潭国和亲,可有此事?”萧玄芝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了这一回事。
“呃……确有此事……”元昊皇帝头皮一硬,心中一虚,小心翼翼地据实以答。
他吃不准萧玄芝是何意思,生怕她在他说完话以后,一个大巴掌抡他脸上,又颐指气使地将他训诫起来。
萧玄芝眼珠子一瞪,深吸了一口气,将元昊皇帝吓得不轻,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不可。”
萧玄芝摇了摇头,语声平淡地说,“大丫头和二丫头都曾与我有过照面,我见她们心思玲珑,都是一等一的好苗子,
你将她们托付给我,早晚我会为你培养出来一个万古流芳的女帝和摄政女王。
我如今便把话撂下,你将她们哪一个送去和亲,都是亏了,且是,亏大发了。”
“那……蛇潭国万一有朝一日对边境百姓不利……”元昊皇帝迟疑着问。
萧玄芝说:“去年我爹刚带兵去宣示国威,近十年八年,至少三年五年,他们心有忌惮,决计不敢进犯。
有这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八年的时间,我有信心——莫如说是决心,能够培养出来一群娘子精兵。你若信靠于我,我必全力以赴。”
“好。一言为定。”元昊皇帝想了一想,最终还是选择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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