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玄芝离开时,如愿以偿地带走了三件东西——
尚方宝剑,是元昊皇帝皇爷爷的遗物。
老爷子在世时候崇兵尚武,打造了不少各种各样的兵刃,这赤血剑便是其中之一,由当世煅冶大家漠原子锻造,以作宣示国威之用,每逢大典,总会将这剑请出来舞上一段。
昔日锻造这口宝剑,用尽了整整一千名敌国战俘的鲜血淬火,以致这剑但凡出鞘,便被血腥之气萦绕,使人透骨生寒。
后头传到元昊皇帝父皇手里,这老爷子忌惮杀降不祥,便请了一堆高僧念经加持后将这剑束之高阁。
再后来那位先皇与昔年仇雠互换国书,停战建交,
为彰友好,先皇将漠原子一家满门及亲传弟子们共计三百余颗脑袋斩下送了过去,以为昔年害杀降卒之事谢罪。
一开始,元昊皇帝想给萧玄芝当尚方宝剑用的,是他小时候习武用过的一把,孰料萧玄芝一眼就看中了挂在一旁落灰的赤血宝剑,
元昊皇帝将这剑中渊源与她一说,她倒更觉有趣,立时便将这两口宝剑的剑鞘互相换了,将那极为不祥的赤血宝剑给背在了身上。
元昊皇帝吓了一跳,极力言说这口剑不可出鞘,他宁愿花重金给她打造一口世间极品,她也不能将这口剑带走。
结果,教萧玄芝一句话给顶了回去:“你信呐?”
元昊皇帝嗓子眼儿里一噎,登时无语。
萧玄芝贼眉鼠眼道:“我不信。在我看来,凶煞不在剑中,而在心中。执剑之人向善,凶煞之剑亦会成为良善之剑。
执剑之人作恶,便算是九九八十一名高僧轮番念经加持九九八十一天的开光宝剑,依然是凶煞邪怨之剑。
再不济,你就当是我为那些含冤而死之人超度了罢。”
萧玄芝都将话说到这份儿上了,元昊皇帝也不好再阻拦,便由得她将那口凶煞之剑给敲诈去了。
此外,萧玄芝想要的酒葫芦倒是没有。
不过元昊皇帝倒是把他皇爷爷巡查前线时随身携带的,镶嵌了许多宝石和皇家纹章的牛皮水囊赠予了她,对此,萧玄芝自然是假惺惺地千恩万谢着收下了。
再一个,便是盖了玉玺的通行文牒。
逍遥王爷的腰牌如今尚且交由内务府加急去做,最快也要明早才能做好,但萧玄芝却想着立刻便要四处去耍玩,
元昊皇帝想了一想,最后选择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取来一幅圣旨宝卷,亲笔题写“逍遥王爷可凭此证在除后宫外所有地方通行,侍卫禁军切切不可阻拦。钦此。”
落款盖上玉玺大印,便成了一个通行证明。
待元昊皇帝甫将玉玺收回锦盒,萧玄芝便唰地一下将那宝卷抢过,生怕元昊皇帝反悔似的。
她将宝卷仔细卷了揣进袖子,笑嘻嘻地对元昊皇帝和她大哥做了个转圈儿揖:“两位哥哥且忙着,小弟体察民情去了~~”
说着身形一转,大步流星地仰天大笑出了门去。
满心满眼都是得逞后的快意。
待萧玄芝走后,萧玄煌才低眉顺眼地干笑两声,对元昊皇帝拱了拱手:“陛下,舍妹……的确是个怪胎,她这秉性,不随家父,更是不随家母,确乎是她自己长出来的……”
萧玄煌虽是萧玄芝一母同胞的大哥,却并不知道她这秉性是他们父亲有意而为之,随了他们庶出的大姑姑。
“朕看得出来。”好歹将那位祖宗送走,元昊皇帝不禁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他终于没有了挨揍之虞,顿觉通体舒畅。
“陛下……此言何意?”萧玄煌吓得瞪圆了眼睛珠子,模样惶恐至极,倒是得了几分萧玄芝逢场作戏的真传,到底那许多年的揍没白挨。
“你腮帮子肿了,眼皮子也青了,你这方才竟试不出来?”元昊皇帝强忍笑意。
萧玄煌这才似是后知后觉地将指头点了点自己的腮帮子和眼皮子,立时疼得龇牙咧嘴。
元昊皇帝终于没掌住笑。
“微臣……微臣失态,罪该万死……”萧玄煌嘴角直抽抽,也不知是真疼的还是故意虚张声势。
元昊皇帝轻咳两声,正色道:“立威,朕允你今日早些交班回去,让你媳妇儿给你弄些活血化瘀的跌打损伤药给你敷一敷,若明日还肿着,那你便放上几天假,好生休养休养。几时大好了,几时再回来当值。”
“多谢……陛下……”萧玄煌苦兮兮地揉着腮帮子,对元昊皇帝躬了躬身,“让陛下见笑了……”
“哎,逍遥啊,实乃神人也——”元昊皇帝望着门口,意味深长地喟叹一声。
他刚整了整心绪,准备批阅奏章,萧玄芝竟是又风似风火似火地去而复返了。
隔老远她就粗着嗓门子扮作男声:“皇帝哥哥,有钱没有,给我点儿。”
她一阵风儿似的卷进门来,见萧玄煌还在,便对他说:“大哥,有钱没有?银票也行。我出门儿走的急,忘了带钱,现下这副打扮,又不方便回去拿。”
“我哪有钱?俸禄都给你大嫂管着了。”萧玄煌说得煞有介事。
“你就没藏私房钱?”萧玄芝眯了眯眼睛,颇为不信。
“没……没有……”萧玄煌心中一虚。
萧玄芝交叠着双手,下颌微扬:“我可记着当初我敲你竹杠,逼你捐钱,结果你气不过,觉得吃了大亏,便跟风画了不少逍遥公子荤的素的图画,还写了不少荤的素的文章,
落款是谁来着?百草斋主人是罢?你写书画画儿赚的钱呢?喝花酒去了?”
她又假惺惺地问元昊皇帝:“皇帝哥哥,欺君之罪,其罪当斩是罢?那欺骗王驾千岁,该当何罪?给八十大板,算不算便宜他了?”
“这个……”
元昊皇帝无可奈何地觑萧玄煌,“立威,你便给她些罢,权当破财消灾了。
朕手边又没有现银,若要给,也只能将这琉璃笔架给她,让她拿去当铺换钱花了。”
“那……好罢……”
萧玄煌解下腰间佩刀,在刀鞘上胡乱扒拉两下,便听见机括弹开的声音。
原是他将刀鞘掏空了一个三指见方的小暗格,他的银票,便藏在这里头。
萧玄芝一把将银票全部夺过,蹿出两步,一边点数,一边乜斜着她哥嘻嘻笑着:“好家伙,攒了不少——
大哥,我代琴歌曲苑的姐姐妹妹们谢过你了,正合适,她们往后两三个月的肉都有着落了。”
萧玄煌的脸顿时黑了个透彻。他哭笑不得说:“你……好歹给我留一张喝酒……”
萧玄芝将大眼珠子一瞪,冷声道:“这一张便是十两银子,你要这么多钱做甚?喝花酒么?你等我回去告诉大嫂,看她不打断你第三条腿!”
元昊皇帝愣了一下,旋即拍着萧玄煌的肩膀大笑着宽慰他:“哈哈哈哈——立威,朕劝你还是将这哑巴亏给——”
“多谢皇帝哥哥。”
萧玄芝将打秋风打来的银票在怀中仔细揣好,又转面对元昊皇帝拱了拱手。
元昊皇帝顿时神色凝滞。
他觉得,这萧姑奶奶一冲他笑,准没好事儿。
他硬着头皮,哭笑不得地问:“你……谢我作何?”
“我谢你这琉璃笔架,真好看。”
萧玄芝笑靥如花,手掌一翻,便将桌上的那块山形笔架给捉到手里,“皇帝哥哥,这类东西吧,往当铺里卖是吃亏,那些老奸巨猾的当铺朝奉吃钱至少能吃一半儿。
若要卖,你得往金玉庄或是古玩店卖,往那儿卖才能卖上价,他们都是懂行的,有出货的门路,你自要是老气横秋,摆出一副比他们还懂的谱儿来,他们便不敢抓唬你,拿你当大头耍。”
“这笔架……”元昊皇帝心疼得脸一抽抽。
“你方才说给我的。”萧玄芝状似无辜地瞪大了眼睛。
元昊皇帝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无奈地点了点头,不与她多做纠缠,任她去了。
一方笔架,换一时耳朵根子清净,倒也值了……
萧玄芝笑得一脸包子褶儿,千恩万谢地走了。
这把秋风打的肥,瞧这方笔架的成色,卖个百八十两银子不成问题,琴歌曲苑接下来至少半年的柴米油盐都有了。
她越想越高兴,暗暗决定隔三差五都来她皇帝哥哥这儿打打秋风,这可比指着卖字卖画换钱来钱快得多。
萧玄芝将笔架在袖中稳妥放好,又从怀中摸出来从她大哥那里勒索来的银票。
她方才光想着赶紧逃之夭夭,没点算清楚,是十三四张还是十六七张来着?
她得再仔细点算点算。
点算清楚,是整十六张,她便满面春风地将银票妥帖放到怀里。
忽然,她的面色一僵。
她将银票攥在手里,另一只手在怀里胡乱摸索,越摸脸上的模样越难看。
她的手帕不见了!
她珍之重之的那块手帕不见了!
那是她与她那念念不忘之人唯一的联系……
她的指尖禁不住地颤抖起来。
她强稳住了心神,一点一点地思索着方才的来路。
她方才与温婕二公主和芭蕉尚宫打过架,将她们逗得花容凌乱,或许,正是那时不慎掉落的。
她心念一转,便向来路发足狂奔,恨不得能够肋生双翼,顷刻便飞将过去。
她疾步跑到宫墙的拐角处,却不料正有一队人马朝此处走来。
她与一名青衣宦官撞了个正着,力道之大,登时便将他顶得倒飞出去三五步远,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疼得哎呀哼哼哼着哀嚎。
萧玄芝口中含混地咕哝了一声“对不住”,便扑棱扑棱衣摆,越步要走。
“大胆!惊扰皇后娘娘凤驾,还不叩头谢罪!”另一名青衣宦官横眉怒斥,拂尘一扫,拦住她的去路。
萧玄芝下意识地抬眼观瞧,正好对上了掀开轿帘查看情况的慕皇后的视线。
不知为何,慕皇后与她对上视线的当即,几乎是下意识地,目光闪了一闪,似有逃避。
“原是皇嫂凤驾。臣弟今事有急,方才只顾着跑,未曾看路,还望皇嫂恕罪。”萧玄芝拱了拱手,跟着将袖中圣旨宝卷掏出来给那青衣宦官看。
青衣宦官见是圣旨,气焰顿时委顿下来。
他垂眸敛目地将圣旨双手接过,恭恭敬敬地呈递到一人眼前。
萧玄芝定睛一看,正是随侍皇后左右的那位大慕尚宫,慕梧桐。
梧桐尚宫摊开圣旨细细阅读完了,低声在轿帘旁边说了几句话,便将圣旨交小宦官递了回去,对萧玄芝屈膝福了一福,
不卑不亢道:“殿下,皇后娘娘说了,宫内不比民间,不能这般风风火火地乱跑,望殿下谨记。”
“是,臣弟谨记。”萧玄芝抱拳冲着轿子一躬到地,以示歉意。
轿中的慕皇后又与梧桐尚宫耳语两句。
梧桐尚宫对萧玄芝说:“皇后娘娘不做计较,还请殿下走路当心。”
“皇嫂点醒得是。”萧玄芝又躬身做了一礼。
侧帘处伸出一只纤纤玉手,冲梧桐尚宫摆了一摆。
梧桐尚宫便道:“起驾。”
众宦官便抬起了轿子。
萧玄芝向旁侧闪身,微躬着身子恭送凤驾远去,这才足下流风地向来处疾步而走。
待估摸着与萧玄芝错开很远,慕皇后才披开轿帘,以语不传六耳的声音低声对梧桐说:“梧桐,你帮我跟去看看,他……是不是回去找那件物事了……”
慕皇后的眼圈儿,竟是红着的。
“好。”梧桐点了点头,随即将步子慢了下来,脱开仪仗队伍。
目送着凤驾进了乾元宫,梧桐才叹息一声,轻道一声“可怜”,便追着萧玄芝的脚步去了。
想来,世上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此——
心悦之人站在几步之遥的眼前,却不敢与那人相认。
且那人,还有个青梅竹马,鹣鲽情深……
如今,那人是王爷,而另一人,却成了一国之母。
两人之间,隔着天堑。
想来,这辈子,便算是错过了……
梧桐鼻尖儿一酸,险些涌上泪来。
“傻姑娘,便算是他惦着你念着你,又有何用呢……”梧桐苦涩地勾了勾唇,轻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