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再无别话。
降服了大马猴子,又知道了慕皇后跟自己一样,是个明着三从四德,暗着离经叛道的主儿,萧玄芝实在是不可谓不通体舒畅,神清气爽。
不觉景儿地,她已是大摇大摆地辗转来到乾元宫门口。
“来者何人!”
守门的两名侍卫交双戟拦住了萧玄芝。
“今日萧大郎可有当值?”萧玄芝挺了挺腰杆子,不卑不亢地问年长一些那个。
那岁数看着不小的楞头侍卫眉眼依然横着,不见半分纾解:“这位相公,你是何人?有腰牌便拿腰牌来看,没有腰牌,便休怪本官着人将你拿下了。”
萧玄芝躬身抱拳,做了一礼:“我是李萧遥,萧大郎是我远房大表哥,皇帝陛下是我拜把子的哥哥。
腰牌么、需得交由内务府连夜赶制,明日早朝,才能到我手上,如今却还没有——
这位哥哥,烦请你帮我向我皇帝哥哥通禀,就说他长风弟弟在外等候,他自会让我进去。”
那侍卫听见萧玄芝说得这般轻描淡写,一口一个皇帝哥哥叫的亲近,一时间还竟真就被她给唬住了。
更何况,若他没记错,这位逍遥公子可谓是财大气粗,闻名天下。
世间女子,除了那些有着虚凰假凤癖好的以外,便没有不明着暗着心悦他的,
就连这侍卫自己家中的妻子小妾,也是不能免俗,
她们在家里明目张胆的汗牛充栋,收藏了整一屋子这位逍遥公子穿衣裳的、不穿衣裳的文字图画,
三不五时,甚至还聚在一起探讨创作。
会写字儿的写,会画画儿的画,不会写字儿不会画画儿的便帮衬着那些会写会画的铺纸研墨,给她们递笔扇风,整理手稿,画线描边儿种种,
事成之后,交由印书作坊印刷,差使家里的管家拿去庙会售卖,或是放在琴歌曲苑等处寄售,换些钱来置办衣裳妆面,贴补家用等等。
近十年前,他刚及加冠,刚开始娶妻纳妾的时候,后来的与先来的之间总少不了使尽浑身解数地在他跟前争风吃醋——
不是今天“老爷~~她瞪奴家……”,
就是明天“老爷~~她骂奴家丑……”,
抑或是后天“老爷~~她朝着奴家阴阳怪气儿地啐吐沫……”,
跟着消停两天以后,又来说,“老爷~~她咒奴家生不出儿子……”
兼之婉转千回的嘤嘤嘤嘤啼哭之声不绝,
诸如此类明争暗斗,总使家中鸡飞狗跳,乌烟瘴气,搞得他是一个头两个大,
直到五六年前,逍遥公子横空出世,这种境况才渐渐有所好转,
本来热衷于争风吃醋的妻子姬妾们,都悄悄地讨论起了那位大李公子,还有他开的那间背景深不可测的琴歌曲苑,
将卯足了劲儿生儿子的势头,尽数转移到了逍遥公子身上——
以前他的妻子姬妾们都是争着抢着与他同房,为了能去他屋子里头睡觉,见天儿斗得跟乌眼儿鸡似的,
如今倒好,都争着抢着的推让,且那模样还极为真心实意。
这侍卫倒是知道,那琴歌曲苑落成之日,被请出面去剪彩的是他顶头上司——岁数不大,本事却不小,家世还煊赫非常的萧家大郎萧玄煌。
然而,这侍卫不知道的却是,他的妻子姬妾们之所以争着抢着的相让,是因着与他同房耽误她们关起门来意淫那位逍遥公子了……
及至那位逍遥公子惹上官司,销声匿迹了好几个月,再次复出以后,他家里的那些娘们儿讨论热情更是高涨。
搁在以前,他交班回家以后,第一件事儿便是听他那些莺莺燕燕们排着队的找他告状,并且从中调停,时常害他心力交瘁。
自从逍遥公子风靡天下,他的大房及小老婆们都不再找他告状了,
而是时常问他一些“老爷,【英俊潇洒】怎写?”,
“老爷,【风流倜傥】怎写?”,
“老爷,【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怎写?”,
“老爷,【男人女相,雌雄莫辩】怎写?”
……
诸如此类。
细问过后他才知道,她们是在习学文字,写书作图。
他也乐得清静,便扔了几本上大人孔乙己之类的字帖,让她们在家里自己学。
得益于此,他的家宅安顺了不止一星半点儿。
直到后来,她们明目张胆地托人采购的书卷画册被送到了家门口……
这侍卫翻了一翻,见那写的画的过于张扬热辣,实觉离经叛道,便嚷嚷着要请家法打人,给她们点儿厉害瞧瞧,让她们知道知道自己一家之主的尊严地位。
哪晓得,她们竟是妻妾同心,手挽着手跟他对峙,说他若是敢打自己的姐姐妹妹,她们便携手去琴歌曲苑寻求庇护,休了他这莽夫,一遭给那逍遥公子当第十万八千房小妾去。
逍遥公子背后的势力可谓是树大根深,单只是萧老将军的背景,就是他惹不起的,
无奈他只得认怂,由着她们随心所欲地写写写,画画画,买买买,卖卖卖,权当没看见。
眼不见,心不烦。
今次见了逍遥公子本尊,他的心里,委实不止一点儿五味杂陈。
论理,这位逍遥公子是使他家宅安顺的大恩人,他合该感谢人家。
但是,这逍遥公子又是他妻子姬妾的梦中情人,且他形貌佚丽,自己较他,何止逊色了一星半点儿?实在是望尘莫及,让他大为自惭形秽……
是以,他对这位英俊潇洒风流倜傥雌雄莫辩白面微须的逍遥公子,多少有点儿微妙的膈应。
且是又感激又膈应,内心绞刺得很。
“原是逍遥公子,久仰大名。”
这侍卫收回方戟,对萧玄芝躬了躬身,将长戟倚墙放着,进去通禀。
不多时,侍卫出来了,面上谄媚神色更甚:“原是逍遥王爷,微臣该死,方才有眼不识泰山。”
“哪里哪里,兄台不消在意。待明日早朝,皇帝哥哥才会降下封王诰命,我如今,依然还是一介草民。”萧玄芝说得极为谦虚,又向那侍卫拱了拱手,“那我便进去了。”
说罢,点了点头,越步而去。
“王爷请留步——”那侍卫稍事斟酌,趁萧玄芝尚未走远,迈着小碎步追了上去。
“兄台还有何事?”萧玄芝问。
“这个……”那侍卫面露难色,迟疑道,“微臣有个不情之请……”
“但说无妨。”
“微臣……微臣想请王爷为微臣留几段书。”
“这有何难。”萧玄芝忍俊不禁。
“多谢王爷。微臣厚颜乞求王爷,可否为微臣留书七段,写胡姜氏妙玉平安、橙姬平安、雪姬平安、琴姬平安、茗姬平安、月姬平安、萱姬平安——她们都是王爷您的拥趸,平日也没少往琴歌曲苑捐钱。”
“噢……你家妻妾七个?”
“正是。”那侍卫恭谨回答。
萧玄芝看了看他那贼眉鼠眼的小模样,还有微许外扩的罗圈腿,唇角一言难尽地抽了一抽。
半晌,才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胡兄,属实艳福不浅。”八壹中文網
那胡姓侍卫连忙谄媚道:“哪里哪里,总不及逍遥王爷——王爷若是喜欢,改日,微臣挑两个模样好看的姬妾给您府上送去。暖床不配,但当个洗脚婢还是绰绰有余。”
他算盘打得噼啪作响,心说投其所好地用两个洗脚婢换一路锦绣前程,实在是大大的上算。
甚至若然这逍遥王爷看上了自己的结发妻子,他都愿意拱手相让——
与锦绣前程相比,儿女情长算甚马东西?君不见,古人云,人生三大喜,升官发财死发妻?
萧玄芝头皮一麻,立时便想将这越看越膈应的丑东西一脚卷出二里地去,不教他在自己眼前讨厌。
这该死的!
看着一副人模狗样,对待女儿家却如此轻慢!
萧玄芝咬了咬后槽牙,暗暗地舒了一口气,强压气恼。
看在他妻子姬妾们对琴歌曲苑有恩,她不跟这狗东西计较。
她点了点头,笑道:“好。”
“逍遥王爷这边请。”那侍卫躬身相让,引着萧玄芝往门房走去。
萧玄芝在门房由他伺候着笔墨,把来七张留书用的浅黄硬纸方笺,捉着袖子用隽秀飘逸的蝇头小楷写了七幅字——
【胡姜氏妙玉平安——逍遥公子赠】,
【橙姬平安——逍遥公子赠】,
【雪姬平安——逍遥公子赠】,
【琴姬平安——逍遥公子赠】,
【茗姬平安——逍遥公子赠】,
【月姬平安——逍遥公子赠】,
【萱姬平安——逍遥公子赠】。
每写一个平安,她虽表面上不动声色,却都在心里不住暗骂这狗东西,
丑成这个鸟样,却只因着他是吃皇粮,御前听差的侍卫,便能够坐拥七个美娇娘。
他的孩儿若是长相随爹,那得多遭罪啊……
光是想想,她就难受得慌。
每见一次这种人,她要敲碎女儿家颈项上枷锁的意志便更深切一分。
女儿家,应当有对这种人说不的底气和权柄。
身为玩物的女儿家不能,但身为人的女儿家却可以。
女儿家,应当为人,而非玩物。
她暗暗地咬了咬后槽牙。
“胡德贵!你怎不在宫门值守?!当心本官治你个擅离职守之罪!教你去慎刑司领八十大板!”
一个声色俱厉的声音自门外传来,一听就是一名长官,若不然,绝不会骂得这般厉害。
“大人……”
胡德贵吓得一个激灵,夹颈缩脖,跟个狗似的,低眉顺眼地向门口看去,模样极尽摇尾乞怜。
萧玄芝心中冷笑。
都道是女儿家喜欢拜高踩低,那是他们没看见男儿家拜高踩低的嘴脸。
瞅瞅,这狗腿兮兮的,
啧啧。
“表哥何须这般严厉?”
萧玄芝写完最后一个字才施施然地放下笔,笑道,“胡兄方才与我一番笑谈,我知他家几位娘子是我拥趸,还为琴歌曲苑捐资颇丰,
这便临时起意,将他拉来,执意为他写了这些赠言,你若要打板子,便来打小弟的——趁今天赶紧打,转过明天,你便打不得了。”
“你你你你——你竟然真的……真的……”萧玄煌瞪圆了眼珠子,是分明的难以置信。
“我如何真的假的?暌违一年,兄长便不认得我了么?”萧玄芝假惺惺地与萧玄煌掰扯。
说完,转面又对那侍卫胡德贵说:“胡兄,字先放在桌上晾着,等个一时半刻墨迹干透,你再将它们收走。”
“多谢逍遥王爷。”胡德贵诚惶诚恐地告谢。
“胡兄不需多礼。回去以后,记得代我谢诸位娘子。”萧玄芝拱手还礼。
“那是一定。”胡德贵又赶忙诚惶诚恐地还礼。
“表哥,走,咱们叙叙旧。这一年来,我在外邦各处游历,攒了许多故事,正好与你说说。”
说着话,萧玄芝迈出门房。
萧玄煌强压震惊地点了点头,随后跟上。
门房中,那侍卫胡德贵,这才好歹松了一口气。
幸好,他方才没有对这位逍遥公子气焰过分嚣张,
也幸好,他家的那几位娘子素日里乐善好施,没少给那琴歌曲苑捐钱,
若不然,这位逍遥王爷一怒之下去找皇帝告状,只消一句话,他胡德贵的脑袋便要从他脖颈子上搬家了。
万幸。
好险。
他打定主意,回去,一定要为那琴歌曲苑捐上整一个月的俸禄。
破财事小,保命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