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底下的女儿家,便是我保你万世一系的把握。”
萧玄芝盘膝坐得腿麻,扑棱扑棱衣摆去一旁的太师椅坐下,
又示意寒星给元昊皇帝添茶,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他到自己右手边坐下。
元昊皇帝点了点头,依言照做。
萧玄芝不卑不亢地与元昊皇帝致歉:“方才,是我为人师表的毛病犯了,恨铁不成钢,激怒之下,这才揍了你几下。对不住,望你莫要见怪。”
元昊皇帝连忙赔笑:“萧女史哪里的话,是学生愚钝,委实该的。”
萧玄芝点了点头,两边厢就此翻篇:“元善昊,你可知,姊妹们互相之间守望相助,救人脱离苦海的琴歌曲苑,便是由女子支撑起来的?”
萧玄芝微垂下了眸,意味深长又感慨万千地叹息一声,
“我手上有关于琴歌曲苑的账本,
除了我爹和两个哥哥时常被我逼捐,其他自发捐款的,皆为女子。
有寄身风尘的姐妹捐的银票妆奁,她们有空,还会无偿到琴歌曲苑担任教习师匠,还有大家闺秀和小家碧玉们捐的家里给的脂粉钱,
更甚至,还有普通人家的民妇冒着回家挨丈夫打的风险,偷偷跑来捐的手镯子、耳环、项链及本该是供奉给寺庙道观以求祈福的香火钱等等,
让琴歌曲苑拿去变卖,好拯救更多的姐姐妹妹们脱离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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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有这等事……”元昊皇帝愕然。
他属实未曾想到。
他只知道,琴歌曲苑是一名叫李萧遥的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李公子一力兴办,用来免费教授贫苦人家的女儿琴棋书画的地方,
那里也会经常为挨了丈夫打、以及惨遭丈夫种种虐待的已婚妇女提供庇护,防止丈夫对她们不利,甚至将她们给杀了,
琴歌曲苑落成剪彩那天,执剪子的是萧家大郎、刚被提拔为正四品乾元宫一等司卫的萧玄煌,
因着明面上有萧家为琴歌曲苑撑腰,虽然有不计其数挨了打、遭了虐待的已婚妇女跑去避难,
她们各人的夫家也都惮于萧上将军和萧家大郎御前侍卫、萧家二郎统兵校尉的身份地位,不敢跑去聚众闹事。
一直以来,也都相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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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玄芝点了点头,又道:“琴歌曲苑的门墙上头,自落成那天,便被我题了一行鎏金大字上去——落地为姐妹,何必骨肉亲。
世人都道女儿家善妒,实则不然。女儿家之所以会互相攻讦倾轧,便是因着你们男儿家的离间之计。
比方说你元昊皇帝。你把数以千计的女儿家拘到深宫内院里来给你当妃嫔媵嫱,
她们若想在此地生存下去,便必须得拜高踩低,攻讦倾轧,争宠夺利,来换得一夕安稳——
还有女子需得嫁人找主的婚姻传统。因这传统,一家三代的女儿家,从姥姥、母亲到女儿,各为其主,
比方说,我姥姥是李宋氏,嫁给个姓李的。我娘亲是萧李氏,嫁给个姓萧的。我若是个三从四德的,如今嫁了个姓元的,便该是元萧氏了。
你说,一家三代,本该是血脉相连的女子,教你们以婚姻离间开来,分属不同男子,各为其主,如何能够团结得起来?
你再看看你们男儿家,你爷爷姓元、你爹姓元、到你还是姓元、你好容易有的那个儿子也是姓元,
便算是你娘亲、你奶奶、你太奶奶之中的哪个与人偷情,怀上了旁的男人的野种,至少,你们元氏却是一脉相承的一家人,
如此看来,女儿家攻讦倾轧,实为环境使然,并非我等女儿家天生之秉性。
真说不好听的,你看看朝堂上的七尺男儿们,党羽林立,明着暗着的,也是各为其主,他们便不党同伐异了么?
女儿家党同伐异,诛锄异己,顶多弄死弄残个把人而已,你再看看你们男儿家——
就说你自己,五子夺嫡胜出后党同伐异,提拔了多少亲信身居要职,抄斩除灭了多少异己的满门甚至于三族、九族?
我慕大姐若是看哪个妃子不顺眼,顶多想方设法将她打发去冷宫蹲着,不在外头晃悠,以致硌她的眼。实在气急,顶多也只赐死她及三五个亲信党羽。
而你元善昊若是看我爹不顺眼,你能轻饶了他么?及那时,我萧氏满门百八十口人,及我爹的父族、母族,还有我娘亲的父族,焉有命在?”
“这……这……”元昊皇帝一时语塞。
萧玄芝说的,正是他心中所想的,他无可辩驳。
萧玄芝说:“元善昊,你若还归女儿家自由,使女儿家同男儿家那般,能够继承家学、经商置业、读书明理、出仕为官,
我敢以性命担保,及那时,女儿家不仅不会勾心斗角,甚至还会将那些原本用在与人争宠夺利之上的心思转而用在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方略之上——
你莫非觉得,能够同男儿家公平竞争的女儿家之中,竟是出不来一个将相之材么?
旁的不看,你单只看我,你觉得,凭我萧玄芝的本事,够不够堪称国士?”
元昊皇帝略一思索,郑而重之地点了点头:“好。我信你。咱们君子一言——”
他向萧玄芝伸出右手。
“快马一鞭。”萧玄芝与他击掌为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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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女史,我如今还有一事不明。你方才所言,数次提及那位逍遥公子。
那位逍遥公子,究竟与你是何关系……”元昊皇帝斟字酌句地问。
“那位逍遥公子嘛、是我。”
萧玄芝勾着唇笑。
“是你何人?”元昊皇帝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我说,那位逍遥公子,是我。
李萧遥,是我所假扮的。李萧远,是我小妹装的——
如何,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厉不厉害?”
说完话,萧玄芝笑得朗然。
元昊皇帝先是大为震动,顷刻便又恢复了平静。
他点了点头,不无叹服地说:“意料之外,却是情理之中。萧女史果真鬼才。”
结合萧玄芝的行事为人,元昊皇帝倒也不觉得过于惊诧。
“我不是鬼才,我只不过,是普普通通一个、左手使剑的剑客。”萧玄芝摆了摆手,慢声说道。
“左手使剑的剑客……”
元昊皇帝细忖片刻,终究会意了,“原来,你是为着,开这先河。”
“你虽迟钝,终究,也不算太笨。”
萧玄芝这才对他不吝赞许,“从今往后,这深宫内院里头,依然有个缠绵病榻、久而不愈的萧贵人萧玄芝。
但朝堂之上,却须得多出来一个身为公爵的闲散王爷。封号,逍遥。
且你还需得赐我一口先斩后奏的尚方宝剑,和一个用来盛酒的御赐的酒葫芦——
你放心,我不杀人,我只会用这来吓唬他们。我所谋划的,无一例外都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
我嫌他们来与我找茬过于聒噪,索性早早请一柄尚方宝剑带在身上,省得他们见我好欺负,便哓哓呶呶的与我抬杠。”
“萧女史,你要上朝议政?”
元昊皇帝吓得瞪大了眼睛。
“不是萧女史要上朝议政,而是逍遥王爷。虽然两边厢都是我,其性质,却不一样。
逍遥王爷是个男的,而萧女史却是个女的——
如今有一模一样的一句话,从逍遥王爷的嘴里说出来,便是进言献策;从萧女史的嘴里说出来,便是牝鸡司晨。
你想想,是不是这么个理儿?”萧玄芝觑着元昊皇帝,问。
元昊皇帝略一思索,苦笑着点了点头。
她的确所言非虚。
萧玄芝嗤了一声,道:“世人贬损抹黑女儿家的套路我早已看透,
同样的一回事,放在男儿家身上便是好的,放在女儿家身上却是坏的。
放在男儿家身上是足智多谋的,放在女儿家身上却成了诡计多端。
放在男儿家身上是当机立断的,放在女儿家身上却成了冷酷无情。
放在男儿家身上是壮志凌云的,放在女儿家身上却成了好高骛远。
放在男儿家身上是无毒不丈夫的,放在女儿家身上却成了最毒妇人心——
敢情,这天底下的好名声、好事儿、都教你们男儿家给占着了呗?”
“罢了,深谋远虑,徐徐图之——
待到有朝一日,朝堂上的那些老东西们蓦然发觉,那逍遥王爷便是我萧玄芝,
逍遥王爷的决策也都是我萧玄芝的决策,那时,他们面上的模样,想必好看得紧。”
她喝了一口茶水,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唇角,抬眼看着元昊皇帝,
“元善昊,我若要给你当谋士,保你万世一系,自然要出入朝堂,与那些故步自封,不思进取的老头子们周旋,
以利我变法维新,昌隆国力——”
“好,我答允你。”
元昊皇帝想了一想,权衡利弊,终究干脆利落地点了点头。
“如此,多谢。”
萧玄芝舒然展颜,“还有,方才,忘了与你言说。我看你二女儿顺眼,你把她给我当徒儿,不消五年,我便能够还你一个千古一帝。
我与你立约,你的万世一系,自元婕皇帝而始,将递万世、至万万世而为君。”
“可是,这女皇帝——”
元昊皇帝大为惊骇,“世间……并、并无此先河……”
“冶朝大一统之前的战国时代,游侠当道。天下剑客,悉数右手使剑。
冶朝始皇龙鼎三年,剑客苍松子,始创左手剑,
递当世、元朝乾天十四年,苍松左手剑一门,徒子徒孙,已逾十万——
若无先河,那么,她,便是这世间的先河。”
萧玄芝深吸了一口气,正色说道:“我将为她——开。天。辟。地。”
元昊皇帝迟疑道:“温婕的文治武功,连我这个当爹的见了都自愧不如。
实不相瞒,我也曾经想过,若无子嗣,便将温婕立为储君。
可是,皇后她如今……毕竟已为我生下了皇子……”
萧玄芝笑道:“你放心,万事有我算计。
我慕大姐她若愿意做小伏低也便罢了。她若胆敢与我分庭抗礼——
我萧门文武女将,一个两个,也都不是吃素的。”
说完,她还意味深长地磨了磨牙,
仿佛老虎见了猎物,恨不能立刻将之扯烂撕碎,吞咽下肚。
元昊皇帝吓得头皮一硬。
想不到,她的手上竟然还有文武女将……
天晓得,她萧玄芝的身后,还有多少杀手锏没有暴露出来。
他不仅暗自庆幸。
幸好,他方才及时服软,没有与萧玄芝硬扛到底。
像她这般深不可测,谋划周全,且身后还有不计其数像清月、寒星、虎子、秀儿这等忠心耿耿的精忠死士为她卖命的首领,决计是不能够与之为敌的,
这种人,能且只能招安。
若不然,便会是他卧榻之旁假寐着的一头猛虎。
那猛虎迷瞪之时,便是一只收爪藏牙的大猫儿。
若那猛虎睡醒了,饿了之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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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好罢……”
元昊皇帝终究还是叹息一声,点了点头。
至少,如若萧玄芝真能保得他大元万世一系,他倒也不算吃亏,百年之后,还能跟列祖列宗有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