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女史,你待如何保我万世一系?”元昊皇帝问。
“你不信我?”萧玄芝玩味地挑了挑眉。
元昊皇帝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斟字酌句着问,生怕让萧玄芝觉得他是在盛气凌人:
“我并非不信任你萧女史,只是……历朝历代,最终都逃不过兴盛衰亡的轮回天劫,
自始皇帝开冶朝,至晏朝,国祚少则三五十年,多则,不过也只有三五百年。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萧女史,我只是不解,你有何把握,能够让我大元跳出这天劫?”
“我有何把握么……”
萧玄芝勾着唇笑,“这天下,有文字记载的一千七百多年来,少了甚的,你可曾想过?”
“少了何事……这个么……”元昊皇帝微蹙起了眉头,不解。
萧玄芝抹了抹手,正色道:“我来提醒你一下,是一群人,一群为数众多、至关重要,却最容易被忽视的人。”
“这……莫非是农民?”元昊皇帝尝试作答。
“愚蠢。”萧玄芝摇了摇头,嗤了一声,“再想。”
元昊皇帝怔然:“这……如何却不是农民了?
历朝历代,皇权覆灭,无一例外都是因着农民吃不上饭,揭竿而起,扯旗造反。”
“想。”
萧玄芝示意虎子给自己续一杯水,
她眼皮子冲着元昊皇帝尖酸刻薄地掀了一下,淡漠说道,“想不出来,便不给你水喝。”
说着,自己个儿咕嘟咕嘟地兀自喝了好几口水,又让虎子给她续了一杯。
她方才的话,实在是说的太多了。
说的她口干舌燥的。
她余光看见随元昊皇帝来的那些被殃及池鱼的宫女和内监还被像捆粽子似的捆着,
这才后知后觉方才光顾着抓唬他元昊皇帝,将他们给忽视了,赶紧示意清月和寒星给他们松绑,
又支使秀儿去厨房给他们拿杯子点心,端茶倒水与他们以为压惊。
“莫非……是宦官?”元昊皇帝看了一眼虎子,小心翼翼地问。
他可记得,方才,萧玄芝可是一直都在怒发冲冠地为她的这位虎子弟弟鸣不平,讨公道,
那副凶神恶煞的面孔,好几次,都让元昊皇帝脊背生寒,生怕她萧玄芝怒极之下,将自己给捆起来阉了。
萧玄芝气得白眼儿翻上天,鼻孔眼子也撑得能够塞进去两颗马枣。
毫无疑问,他又猜错了。
只见,萧玄芝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走到元昊皇帝的跟前,居高临下。
元昊皇帝大为惶恐,战战兢兢。
“萧女史……我……学生……学生又说错了……?”
元昊皇帝颤抖着声音,极为勉强地呲着牙咧着嘴与她赔笑。
他自从方才被萧玄芝降服,便对她诚惶诚恐,心悦诚服。
方才,他已是不敢在她的面前自称为“朕”。
如今,连着说错两次,他甚至连“我”都不敢再用了,而是换成了更为自谦的“学生”,
叨陪鲤对之心拳拳,可见一斑。
“嗯。”
萧玄芝恨铁不成钢地磨了磨后槽牙。
元昊皇帝被她给吓得喉结乱跳,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仿佛耗子见了猫:
“可是……可是皇权覆灭……也……也与宦官弄权脱不了干系……若、若不是宦官,那定然是外戚——
对!外戚!若不是外戚干政——这……学生……莫非……又说错了……?”
“嗯。”
萧玄芝气得唇角抽搐。
此时此刻,她才蓦然发觉,她先前对这元昊皇帝,委实过分高看了,
她之前在家时候气得口不择言时的话果真没说错,
若是元昊皇帝投生在了寻常人家,果真连个举子都考不上!
“我再提醒你最后一次——
你放眼朝野,满朝文武,少了哪般面孔的人?”
“商人!对!商人!历朝历代,皆重农抑商——学生……学生莫非又——”
见萧玄芝笑得极为森冷可怖,元昊皇帝知道,自己又猜错了。
只见,萧玄芝深吸了一口气,慢条斯理地撸起了袖子。
“萧女史……”
元昊皇帝虽不知她意欲何为,却吓得顷刻硬了头皮。
·
“我让你学生!我让你学生!你姑奶奶几时有你这般扶不上墙的学生了?!
你也配当你姑奶奶的学生——”
“萧萧!!!”
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的寒星吓得立时瞪圆了眼珠子,
她也顾不得给人家松绑才松了一半,赶紧连滚带爬地扑到萧玄芝身前,将她推到一旁,惊魂未定地颤声说道:
“他……他无论如何也是皇帝,你……你光嘴上教训教训也便罢了,怎好……怎好用拂尘抽他?这未免太不像话……”
方才,萧玄芝气急败坏,慌不择路,就手抄起虎子随意撂在茶几上的拂尘,
不由分说,劈头盖脸地给了元昊皇帝一顿教训。
那边厢,巨变陡生,
惊惧交加的元昊皇帝竟也忘记躲闪,生生地用血肉之躯扛下了这一顿劈头盖脸的狂抽乱抡,
他的眼前,到现在还是一片星辉灿烂……
“我……我何止想用拂尘抽他?!这该死的!你听听他!涎皮赖脸地与我一口一个学生地套我近乎!狗嘴里却没有半句人话!”
萧玄芝抖抖索索地攥着拂尘,气急败坏地直磨牙,
她横眉怒目地转面瞪着元昊皇帝,
因着有寒星横亘在她身前挡着,她虽火冒三丈,却无论如何张牙舞爪都打不着人,
无奈只得将手点指,气儿不打一处来地指着鼻子骂他,
“元善昊!你这匹夫老贼!我才没有你这般满肚子草包的学生!
我若有你这般满肚子草包的学生,我哪还有脸再教书当女史了?!我索性找棵歪脖子树吊死去算了!
简直气煞我也!气煞我也!喳喳喳哇呀呀呀呀——”
萧玄芝又被气得说书先生附体,在那边厢蓬发戴胜地喳喳喳哇呀呀呀起来。
一屋子人,除了她萧玄芝真情实感地怒发冲冠以外,旁的人,俱都哭笑不得。
“陛下……?”那边厢的清月,尴尴尬尬地轻唤了元昊皇帝一声。
那副模样,像极了自家妹妹落祸,她这个身为姐姐的无奈出面善后调停。
“无妨……萧女史……果真威武勇毅,性情中人……”
元昊皇帝晃了晃被抡得七荤八素的脑袋,尴尴尬尬地苦笑。
一开始,他还对萧玄芝多少心存芥蒂。
如今见了萧玄芝这副雌赳赳、气昂昂,一言不合便撸袖子的豪迈模样,他心中的那些许芥蒂,却被尽数打消了。
如此潇洒豪迈的性情中人,绝然不会是奸邪狡诈之辈。
这个朋友,可以交得。
元昊皇帝扑棱扑棱衣摆,站起身来,对萧玄芝躬了躬身,抱拳施礼:“学生愚鲁,还望萧女史明示。”
见他态度诚恳,萧玄芝便也顺了气儿。
她意犹未尽地横了元昊皇帝一眼,哼声道:“是女人。
有史留书以来,朝堂之上,州府县衙,文武群臣,百工匠人之中,从未有过一个女人的身影,民间家学手艺,向来也都是传男不传女。
我等女儿家,自小,便被以三从四德,按照为人妻、为人母的规训教养,大门不许出,二门不许迈,
不许抛头露面,不许读书识字,不许科考出仕,不许经商置业……
只许到了年龄以后嫁人找主,用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及操持家务,来胡乱换个糊口。
我的门徒里头,有户部尚书的女儿。她曾与我说过,大元国治下的百姓,每有一百二十一名男丁,便有一百名女子。
男子与女子之比,大概是每降生六名男子,便有五名女子降生,将近半分。
元善昊,你可曾想过,你大元国的天底下,毕竟还有将近一半的女子。
这将近国之半数的女子的聪明才智被闲置不用,于国于民,该是多么巨大的损失?”
元昊皇帝瞳孔震动,蓦然惊觉。
萧玄芝神情淡漠地勾了勾唇:“今科武状元、正五品的京中统兵校尉徐炳彰,他的鼻梁骨不是自己摔的,而是小时候教我给揍的,不信你去问他。
想当年,那个轰动京城的成富私盐案,上下游的脉络关节也是由我花了整整半月时间蹲点摸排出来的,
他徐塌鼻子,只不过是收网当天被我叫去帮我放哨的。因着我是女儿家,无法承受封赏嘉奖,
再加上徐塌鼻子小时候被我给揍破了相,往后说媳妇不是那般容易,我那个混账爹才出面做了个顺水人情,让他冒领了我的功劳。
还有,我大嫂,林太医的女儿林木患,私底下自己摸索研究出了一套开刀斩除病灶的法门,
她曾用这法门将难产的母马和母羊开膛破肚,帮它们将肚子里的孩儿掏出来,再将伤口缝合,
没过去十天半个月的,那些母马和母羊便能够活蹦乱跳,与往常无异了。只是兹事体大,她还未曾将这应用在常人身上。
还有我的好徒儿贺玲珑,她不喜读书,早些时候没少在我手上挨揍,后来我便不揍她了,只因我发现她摆弄铁木机括却是一把好手,
她发明了不少带簧片发条的精巧玩意儿,比方说十六连发的□□、上弦儿便能转动扇风的蒲扇、收割谷物还能顺便脱壳的马车套子、
利用风力而不是驴子磨面的风车转盘、还有不用套马,两只脚踩着就可以驱动载物的三轮脚踏车……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只因我们是女子,我们的这些本事便需得藏着掖着,等老了死了以后带到坟墓里头——
若是你皇帝陛下能够以国士之礼待之,使我们女儿家的这些本事公之于众,以利国人,你大元国之国力,如何不能够更上一层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