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昊皇帝被萧玄芝从仁乐殿里放了出来。
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为了防止元昊皇帝越想越觉得丢人,以致阳奉阴违,回去以后悄么唧唧地把随行过来的那几个宫女内监给寻个由头宰了,
萧玄芝便把他们几个留了下来,就此养在仁乐殿,寻思着日常帮助她来侍花弄草,开荒种地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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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如今打发元昊皇帝走路回去,是故意而为之。
她让他放下高高在上的架子,体察体察民情,感受感受人间疾苦,
先从学会自己个儿走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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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昊皇帝无论是上下朝还是在宫中行走,绝大多数时候不是乘轿,便是乘着步辇,
仅在乾元宫内,他才会自己走路,
最远,也不会走超过一里地的路程。
如今,萧玄芝将他打发出去,让他顶着大太阳在御花园和宫内甬道上走路,
便是为着让他体味体味那些所谓奴才的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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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昊皇帝直沿着来路走了两里多地,才好歹从御花园中走了出去。
一路上,无人给他抬步辇,也无人给他遮华盖或是障扇来挡太阳及挡风,全凭他两条腿走路。
坐在轿子上、步辇上时,他还不觉得如何,
如今用他自己的两条腿走路,不过才走了两里多地,眼瞅着,人便要累至虚脱。
出了御花园,他呼哧呼哧地大喘了几口气,抹了一把汗,远望着自己的来路。
太累了……
实在太累了……
他自己单只是用两条腿走路,便要累至如斯地步,
更不用说那些宫女内监还要举着华盖、障扇,扛着一架结实沉重的步辇或者轿子,再抬着个人走路了……
他天潢贵胄,生来尊贵,一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从未考虑过这些。
如今亲自感受过了,内心不免大为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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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喘匀了气儿,从怀中掏出一个小信封,将里面的信笺取了出来。
那是萧玄芝临出门前塞给他的,让他走出御花园以后再打开来看。
元昊皇帝被她抓唬得服帖,还真就老老实实地等到走出御花园时才将这信封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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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信封,取出信笺,平展开来,他看见,信笺上用好看的蝇头小楷写着一段话——
【如何、尊贵的皇帝陛下、现下自己个儿走路、可累么
累便对了、你也是血肉之躯的□□凡胎、不累是不可能的
你若行苛政暴敛、激化民愤、他日成为旁人的阶下之囚、所生受的苦累、可比走路这点儿苦累多了去了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望谨戒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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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间,元昊皇帝百感交集。
他方才还曾想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早晚要想办法整治整治她萧玄芝,出这一口恶气,将这一箭之仇给连本带利地报了,
如今,他却是真真正正地心悦诚服,被她这大慈大悲,为草民、为天下苍生计的至纯至善给感动了。
是萧玄芝,让他这个高高在上的帝王知道了,
草芥的命,也是命。
草芥的苦,也是苦。
草芥的愤怒,也是愤怒,
草芥的愤怒,甚至能够化为燎原大火、洪水猛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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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他才叹息一声,扬眉远望着仁乐殿的方向:
“萧女史……你……果真是上天派来续我大元国祚的神仙么……”
平心而论,她萧玄芝虽然造次,甚至还犯上作乱,胆敢将他这个堂堂的一国之君给身形狼狈地扣在地上,
但她的本意,却是为了砸碎自己、及与她同病相怜之人颈项上的枷锁。
她实在是一个悲悯苍生,大慈大悲,大仁大义之人。
今时今日,她不仅让元昊皇帝意识到了,草民也是人,而且,还让他意识到了,
女人,也是人。
不仅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世间女子,亦是宁为奴乎!
草民和贵胄、女子和男子,都是同形同状、一模一样的人,互相之间,本不差次些许。
他一直以来所认为的天经地义,今时今日,此时此刻,他才意识到,这些所谓天经地义的荒唐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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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于服了。
服得五体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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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国士者若萧玄芝,实乃我大元之幸,幸甚至哉。”
元昊皇帝摇了摇头,叹息一声,将信封在怀中妥贴收好,闲庭信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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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至宫院间的石板路上,好巧不巧地,他撞见了当值的乾元宫司卫兵长,萧玄芝的大哥,萧玄煌。
萧玄煌见一袭龙袍由远及近地信步而来,正玄乎着,
定睛一看,竟是皇上!
吓得他赶忙带领他的两哨人马撩衣跪倒,口称敬辞:“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二十余人口称敬辞,可谓是声势浩大,
连宫道的空气,都被激荡得震颤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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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立威啊,好巧。”
立威是萧玄煌的表字,元昊皇帝为示亲近爱重,总是以此来对他称呼。
元昊皇帝朗然而笑,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们平身。
“谢陛下——”
众人告了谢,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同时而动,军容整肃地站起身来,
衣袂蹭动之声,犹如旌旗猎猎。
“陛下何故一人在宫院之中行走?随行伺候的宦官宫女何在?”
萧玄煌站起身来,四下巡顾,却不见任何一个随行侍从。
这可真是大大的不好!
万一元昊皇帝有个甚的闪失,可不得了。
元昊皇帝摆了摆手,笑得很是一个慈眉善目:“立威,莫要找了。朕想自己一个人走走,方才已将他们遣散——
如今遇见你了,正好,你便交由副官带队,你陪朕各处溜达溜达。”
“微臣遵旨。”萧玄煌双手抱拳。
说完,与副官交代了两句,便由他们继续巡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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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一众侍卫走远了,元昊皇帝先行一步,示意萧玄煌跟上:
“立威,私底下,你便不须与朕拘礼了。说来,你也顶算着是朕的一个大舅哥,朕合该向你请安行礼才是。”
“陛下说笑了。舍妹能够入宫伴驾,从龙左右,是微臣门庭几世修来的福分。”
萧玄煌躬了躬身子,言辞诚惶诚恐,极为恭谨。
为了防着元昊皇帝疑心他要行刺,萧玄煌特意按规矩将佩刀背在身后,在元昊皇帝身侧一臂之远的左后方赔着小心缓步跟随。
元昊皇帝不置可否地牵动了一下唇角。
他悠哉悠哉地在头前走着,缓声道:“听闻,你和立德还有萧上将军,为那琴歌曲苑捐了不少银钱?”
“这……”
萧玄煌一滞,不知元昊皇帝为何突然提及此事。
世人只知道他萧家大郎当年在琴歌曲苑的落成之日,曾被那位逍遥公子请去剪彩,
也是为着向世人宣示声威,告诉他们,琴歌曲苑是由他们萧上将军一家人罩的,背后树大根深,
望他们莫要轻举妄动,在此惹是生非。
但是,萧上将军一家人往琴歌曲苑捐钱,用得全部都是假名字,
不过仔细想来,元昊皇帝在民间散布的暗卫及眼线无数,情报网络错综复杂,将他们暗地里的小动作翻查出来,也是正常。
萧玄煌不晓得元昊皇帝手中所获的情报深入到了何等地步,
也不晓得他那两个妹妹冒李萧遥和李萧远的名游戏人间一事是否已被元昊皇帝知晓,
便小心翼翼、半真半假地斟酌回话:
“不敢欺瞒陛下,长风弟弟是臣等娘亲那边姨表舅舅家的远房亲戚,
他早些年前上门来求臣等,言辞切切,使人感动,臣等便力所能及地布施了一些,
毕竟长风弟弟所做的,也是一件救苦救难、功德无量的好事。”
“长风?可是李萧遥的表字?”元昊皇帝问。
“正是。”萧玄煌恭谨回答。
“那一位、倒是考虑得周全。”元昊皇帝不禁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道。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子,面对着萧玄煌,“那一位这表字取得倒是不错,
长风破浪、直挂云帆,一听便是志存高远,心中怀着浩海长天——是那位自己拟得,还是爹娘给拟的?”
“这……微臣不知……”萧玄煌硬了头皮,顿觉如履薄冰。
他委实不知,元昊皇帝突然提及此事,究竟是何意思,
一时间,也不敢过分胡编乱造。
省得哪句话没说周全,不慎露馅,
及那时,摊上个满门抄斩的欺君之罪,一家人被五花大绑地推出午门斩首示众,岂非冤枉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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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萧玄煌垂首而立,不敢言语,元昊皇帝意料之中地点了点头。
萧玄芝果真没有说谎,她的哥哥是兔子胆儿,既谨小慎微,又满脑子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丝毫不敢犯上僭越,逾越规矩。
萧玄芝所具备的无所畏惧、玉石俱焚的勇气,萧玄煌却没有。
他不禁感叹,萧家满门忠臣良将,竟然破天荒地出了萧玄芝这么一个一身反骨的绝代侠女,
此想必,是他们全家人的反骨,全部都长在她萧玄芝的身上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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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人自己拟的罢?料想,那人满腹经纶,也该有这个本事。”
元昊皇帝悠然道,“立威呀,朕方才、见着你那长风弟弟了。便是——在这宫里。
不仅如此,朕还与你长风弟弟相谈甚欢了。”
萧玄煌心中大骇,不知元昊皇帝是故意诈他还是如何,
只强稳住了心神,眼珠子动了一动,继续木然而立,强自岿然不动。
“朕已与她结为异性兄弟,允她尚方宝剑及王驾千岁,将她封为了一等公爵,号逍遥王爷。
往后,你若再见着你长风弟弟,便须得给她下跪,口称千岁了。”
“这……陛下……”
萧玄煌垂首而立,指尖颤抖。
他想赔笑,无奈脸皮早已发麻,便扯起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嘴脸。
元昊皇帝苦笑着摇了摇头,拍了拍萧玄煌的肩膀:“朕与她是——不打不相识。
方才朕不仅被她老人家扽着脚腕四仰八叉地摔在地上,还挨了她一顿拂尘劈头盖脸的乱抡……
如今,朕这后脑勺子、还有这前庭及天灵盖,依然隐隐作痛……立威,稍时,你代朕去宣旨,叫你老丈人来给朕号号脉。
朕这便回去拟写诏书。往后,她便不是你长风弟弟,而是逍遥王爷了。”
萧玄煌面色煞白,神色骇然:“陛下……陛下恕罪……微臣绝非故意欺君——”
“朕几时说过要怪罪于你了?”
元昊皇帝笑道:“她方才果真所言非虚,她的本事,的确远在你们父子三人之上。
论处变不惊、临危不乱的本事,你不及她纤毫。
得国士若逍遥王爷者,实为我大元之幸。这绝非朕之客套——
立威呀,你晓得,你长风弟弟方才与朕说了何事么?”
“这……微臣猜不到……”萧玄煌恭谨回答。
元昊皇帝凑近萧玄煌,附到他耳边,以语不传六耳的声音小声说道:“她说,要保我大元江山,万世一系——
回去告诉萧老忠,他着实、养出来了个好女儿。代朕谢他。”
说罢,元昊皇帝信步而去。
萧玄煌呆立半晌,才想起来跑步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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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跟着朕做甚?”
“微臣护驾,送陛下回宫。”
“免了,朕自己有腿,会自己走路。”
“但……保护陛下周全,是微臣职责所在……”
“立威,朕方才与你说甚来着?”元昊皇帝停下脚步,气儿不顺地横他一眼。
经过方才与离经叛道的萧玄芝正面交锋了一遭,元昊皇帝再看这个亦步亦趋、谨小慎微的萧玄煌,竟是渐渐地心生出了许多厌烦。
这呆头鹅,越看越觉得讨厌,仿佛是个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
乃是无趣。
无趣之极!
哪像那位萧姑奶奶,威武勇毅,爱憎分明,实为一代大侠风范。
元昊皇帝竟是越回味,越觉得喜爱。
他对她,已是不再心存征服之欲望,而是彻彻底底地换做了对忠臣良将的爱重之情。
“呃……微臣……”萧玄煌木怔怔地半张着嘴,不知所言。
“去请你老丈人来给朕号脉!”元昊皇帝横了眉眼,拂袖而去,
一边走,口里还一边不干不净地小声骂骂咧咧起来,
“这该死的……都是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差距怎如此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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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笑不得地呆立半晌,萧玄煌终于还是只手掩面,摇头苦笑。
他那个不让人省心的好妹妹呀——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