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女史,你……的确言之有理……”半晌,元昊皇帝叹息一声,点了点头。
他被萧玄芝给说服了。
不仅被萧玄芝给说服了,他甚至还对萧玄芝换了个更为尊敬的称呼——
萧女史。
“只是,朕……我、我有一事不明,
同样是习学着三从四德长大的女儿家,为何旁人家的女儿都可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三从四德,恭顺谦卑,操持家务,相夫教子,而你却要翻天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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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所欲的拨乱反正,到你嘴里,却成了翻天覆地了。”
萧玄芝颇为认真地抿了抿唇,朗然而笑。
她站起身来,微敛着眸,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元昊皇帝:“这个么——不为何,从我来后,便要如此。
不单是我要翻天覆地,在我之后的世间女子,都要翻天覆地。
若我们头顶的天,是你们覆压下来的手掌,踩踏下来的鞋底,我拼死,也要将这天捅破!
若这世道不给女儿家活路,我便为她们杀出一条血路!
若前路荆棘满布,我便算是拼上了鲜血淋漓,也要为她们开辟坦途!
我从早时候,便以命立誓,我萧玄芝来这世上一遭,便是为着帮助女儿家们砸碎枷锁,重获自由,
也是为着告诉你们男儿家,我们女儿家的本事,不仅不比你们差,且还远胜于你们——
以我为例,我爹萧忠国,我大哥萧玄煌,我二哥萧玄烨,个个手握重兵,身居要职,可他们却不敢造反,
一个两个地俯首帖耳,任你拿捏,连明摆着是送女儿和妹妹入宫来当人质的圣旨,都要谢主隆恩,不敢有丝毫微词。
但我萧玄芝和我妹妹萧玄兰,还有我清月姐姐,寒星姐姐,秀儿妹妹及虎子弟弟,还有我萧氏女学的那些女徒儿们,却敢密谋造你的反。
更甚至,我萧玄芝还敢孤胆闯营,如此这般地豁上了到你眼眉前儿来造你的反——试问,这天底下,有几个男儿家敢?
此外,若我愿意振臂一呼,从琴歌曲苑出身的女儿家们,十之八…九也能够抱着她们的古筝琵琶锣鼓锤子随我一道举事——
我的人,有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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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昊皇帝色挠,生怕萧玄芝激愤之下对己不利,颤声道:“萧女史快快请坐下说话,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萧玄芝点了点头,复又盘膝坐了回去,不卑不亢中暗含威胁地觑着元昊皇帝:“元善昊,我的话,已明说到此等地步——
我不知你有何感想,抑或者,你此刻正在心里谋划着从这道门坎走出去,逃出生天以后,回来治我个五马分尸还是凌迟活剐的罪,
我不妨明确地告诉你,我不怕。我若怕死,我便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来此造你的反。
之所以敢同你在此拍桌子瞪眼,便是因着,我手上有你意想不到的底牌,我,有。恃。无。恐——
我若今天死了,你从明天开始,便要活不自在,睡不踏实了。
你试想,若我愿意安分守己,凭我这出身,凭我这姿色,还有这声名远播的女德典范的美名,
我若愿意继续伪装,对你极尽逢迎,如何却不能够混个贵妃甚至皇贵妃的位子坐坐?
却不知,我那该死行瘟的慕大姐是否已同你说过了,等我萧贵人身子大好了,能够承恩诞下龙种了,便将我擢升为萧贵妃,同她一道协理六宫?”
闻言,元昊皇帝身子一颤,瞳孔一缩。
“哦、此想必是同你说过了,”
萧玄芝从鼻孔眼儿里嗤了一声,冷然笑道,“我可真是多谢她八辈儿祖宗了。
想我慕大姐,她也真真是白读了那些诗书了,亏她还是左班丞相慕仁礼家的千金,没想到,书全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想必她未出阁还在家之时,读的也都是些女德女训之类的破书。
她若像我似的,是个清醒之人,便该想通,进得宫来,踩着女子上位,顶天儿了,也就只能当个皇后。
一身荣华,终究还得是靠着皇帝的恩宠实现——且褫夺与否,也是悉随君便。
没准儿今天皇恩浩荡,明天、便在冷宫里头伸腿儿瞪眼了。
与其提心吊胆地讨好于你,奉承于你,求你施舍,让你老人家开恩,给擢升擢升位份,增加增加荣华,
委实不如咔咔两下,痛痛快快利利索索地把你给弄死了,自己来当这个皇帝。
到时候,她岂非便可以呼风唤雨,为所欲为,想要甚马,便有甚马了么?
如此想来,与其同这金碧堂皇的囚牢里面的各位姊妹去争抢你这么一个男人来睡,且还不是甚上档次的货色,较之李萧遥和李萧远,实在是差远了,
委实不如将你推翻。待到执掌大权以后,便可将这天底下长成李萧遥那般模样的俊美男子,尽数捉拿到她陛下的后宫里来,
让这个妃、那个嫔的姐姐妹妹们看着挑选,看着分,愿意睡哪个,便睡哪个,岂不美哉?岂不快哉?
——实不相瞒,我若是她,我决计不会为你生衍孩儿。我不仅不会为你生衍孩儿,我还会想方设法地去找个白净俊俏的大内侍卫私通,
怀上他的野种,再梨花带雨地哭给他看,哄得他去冲冠一怒为红颜,提刀将你给宰了。
及那时,你死了,我姘头也落了个凌迟活剐的下场,口眼一闭,将这秘密给带到天上去了,
我生出来的孩儿又能像我这般聪明,又能像他那般好看,我先韬光养晦地当几年儿皇太后,暗度陈仓地安插党羽,
待到时机成熟,一举称帝,改朝换代,岂不美哉?岂不快哉?
就是像我慕大姐这般愿意跪着乞食儿的奴才太多,我们女儿家才总也站不起来。可惜,可叹!
教我说来,女儿家有手有脚的,合该自己挣饭糊口,如何却要指着嫁汉来吃人家的施舍?且这施舍还不是没有代价的,须得用生儿育女来换。
这世道拦着,用三从四德和男主外女主内来哄着,不让女儿家自个儿挣饭糊口,女儿家便该联合起来,跟这世道叫板,而不是顺应这世道,来当奴才。
男儿家也是一样。我虎子弟弟他娘亲去鬼门关前走一趟,辛辛苦苦地将他生下来,不是为了卖了阉了给谁人当奴才的!
他们这些穷苦人家为何吃不上饭?还不是因着朝廷的赋税、徭役?还有当今这个以父为尊的宗法制度?
若我虎子弟弟他娘亲能够自己挣饭糊口,身有余钱,能够像夫家休妻那般痛快利索地将她丈夫给休了,带着孩儿远走高飞,
她何至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辛苦生衍下来的孩儿被卖身为奴?万一蹚上个没良心的家主,早八百年他就被阉了!
还有,自你爷爷在京郊盖了避暑山庄和皇家猎场,自你爹跟棕熊国打过一仗,如今苛捐杂税、赋敛之毒愈发繁重,
赶上风调雨顺的年岁还好,若赶上洪涝灾害的荒年,老百姓吃不上饭,不等着卖儿卖女,难道要等着像你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爹那般,扯旗造反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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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女史,我敬你是个壮士,是个聪明人。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待如何。”
元昊皇帝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地问。
他如今算是看出来了,凭萧玄芝长袖善舞的手腕和亦正亦邪的头脑,进可□□定国,退可颠覆朝纲。
她可以是一个绝代无双的人才,也可以是一个绝代无双的妖孽。
她是一柄双刃剑,所欲,皆随她心。
是颠覆朝纲,还是□□定国,全凭她的一念之间。
像这等鬼才邪才,杀了属实可惜。
更何况,他元昊皇帝也不敢杀她了。
被她萧玄芝给这般抓唬倒是其次,最主要的,是她有恃无恐的“恃”,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若能招安,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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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你终于愿意放下皇帝的架子,跟我好好说话了。”
萧玄芝老怀甚慰地点了点头,“谁人都喜欢太平盛世,宁做盛世犬,不做离乱人,谁人都不想看见血溅朝堂,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也是。
我想同你打个商量,我保你万世一系,你,还我女儿家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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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世一系……
万世一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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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古来多少帝王求之不得的梦想!
且不论上古时期口述历史的传说时代,单从有文字记载的留书时代迄今,便有一千七百多年的历史了,
从定鼎天下的始皇帝,大冶国的冶始皇开始,历经了或群雄割据、或帝王一统,整整五个朝代,
大元国,是第六个。
历朝历代的国祚,少则数十年,多则,不过也只有四五百年,
历朝历代,都逃不过兴盛衰亡的轮回天劫。
如今,大元国的国祚已历三百余年,虽然表面上看着国力昌盛,国富民强,
实际上,元昊皇帝自己却心中有数,他大元国如今已见颓势,快到强弩之末。
萧玄芝说得不错,
自他爷爷元隆帝征发民夫数百万,大兴土木,横征暴敛,在京郊修了避暑山庄和皇家猎场,
及他爹元威帝与北面棕熊国打过一仗——
是役,虽然元国大胜熊军,将国境线向东北方向推出去了将近一千里地,抢回来了一整个半岛,一大片森林和富饶的煤矿,
却在战场上埋骨了五十余万精壮儿郎!
去时,有八十万精壮儿郎,归时,只剩下了二十多万,且不少还是缺胳膊断腿的残废。
两边厢,是极大地透支了他们大元国的国力。
后头元威帝劳累过度,猝然驾崩,甚至未有来得及留下传位诏书,朝堂上的势力便又分成五股——
各为庶大皇子元善德、庶二皇子元善均、嫡长皇子三皇子元善昊、庶六皇子元善信、庶十皇子元善谨其主,
几方势力明争暗斗,攻讦栽赃,都想保着于自家势力有利的那位当皇帝。
狂澜迭起,剑拔弩张之时,十皇子元善谨终以大局为重,为天下苍生计,
策一千二百里加急快马,来到京城,直奔金銮殿上,
当着满朝文武和垂帘听政、代行皇权的东西两宫太后娘娘的面,
解刀卸甲,双膝跪地,将手上虎符恭恭敬敬地呈递给了金陛玉阶之下,列立皇子之群的他三哥元善昊。
元善昊这才被元善谨保着,取得了传国玉玺,坐稳了皇位。
当了皇帝的元善昊,大赦天下,免了百姓整整三年的赋税,
又杀了十好几个结党营私、专权独大的权臣、外戚,
灭了三十多家人的门,二十多家人的三族,十多家人的九族,这才好歹聚拢回来了皇权,
五子夺嫡的波澜,就此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