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是何人?!”
多少冷静下来的元昊皇帝下颌微收,故作威仪地觑着萧玄芝。
他突然觉得,面前这人不是萧玄芝,而是前来行刺的刺客假扮的。
若是刺客假扮的,一切便都能够说得通了。
是刺客将他的萧卿软禁在了一处地方,再戴上□□假扮成她的模样,扮作她的声音,
使他麻痹大意,放松警惕,好借机对他行刺……
他印象中的那个萧玄芝,是眉目含情,弱质纤纤,杜鹃啼血,我见犹怜的萧卿,
是那个一举手一投足,言行循规,步步蹈矩的女德典范萧女史,
哪里是眼前这个大马金刀,门神似的凶神恶煞?
他不信。
眼前这个萧玄芝,定然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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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玄芝,字灵草,号梅花令主。正六品的贵人萧氏,女德典范的萧女史,正是在下。”
萧玄芝眉眼含笑,不卑不亢,神色极尽玩味。
“当真……?”元昊皇帝仍然不信。
“当真,真的不能再真了。”
萧玄芝忍俊不禁,“我猜,接下来,你该说我是个假的了。”
如今的萧玄芝索性破罐子破摔,连“嫔妾”这词儿都不用了。
左右他元昊皇帝的意志便算是未有被她萧玄芝给磋磨殆尽,想来也不剩下多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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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昊皇帝从未见过如此大逆不道,狂悖不堪之人。
放眼后宫,
所有女眷,无一不是对他诚惶诚恐,服服帖帖,
也无一不是对他极尽恭维,婉转奉承。
哪怕只是不慎将茶碗打翻这等寻常小事,她们也会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告罪半天方才算完。
然而,这萧玄芝竟不怕他。
不仅不怕他,且方才还险些将他给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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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玄芝放下茶盏,安闲自在地抹了抹手:“你可知,在这仁乐殿中,我至少有五种办法可以手脚干净地宰了你——
你瞧见这茶壶和桌子上这一沓宣纸没有?
我方才,若是用凳子将你给扣着,再将茶水浸湿宣纸,一层一层地盖在你脸上,不消小半盏茶的功夫,你便要伸腿儿瞪眼了,
太医来验,便算是我木患大嫂的爹,林太医来了,顶多顶多,便也只能验出来个突发心疾,猝然而死。
你再看这桌子上的糕点。
我若将它们掰成碎块,尽数倒进你嘴里,再把几张纸来塞你鼻孔,用手帕塞进你的嘴里,不让你喘气,
用不了半盏茶的功夫,你也能够被这些糕点的渣渣给噎死呛死了,
太医来验,也只能够验出你是吃糕点给不慎噎死呛死了。我到时再哭得情真意切些,断断是不会赖到我头上的。
你再看这鸡毛掸子。
我若还用方才那凳子将你扣着,给你嘴里塞着手帕,再将你鞋袜脱下,用鸡毛掸子死了命地挠你的脚心,
用不了半盏茶的功夫,你也能就此给活活笑死过去。
我再将你衣衫褪尽,撂到床上,自己也扮作一副衣衫凌乱的模样,再在自己个儿身上挠出几道手指印儿,
便可花容凌乱地哭着等太医来给你收尸了。
还有院中的夹竹桃儿。
我小时不乖,嘴贱去啃夹竹桃儿的花骨朵,结果心慌恶心地上吐下泻了好几天,舌头也像针扎似的麻了整整一旬的时间,害得我老人家险些驾崩。
后头我在家里粮仓逮了几只偷粮食吃的耗子,坏着心眼儿地喂它们浸了蜜的夹竹桃儿吃,结果没吃上几个花骨朵儿,那些耗子就鼓了眼珠泡子。
不消多时,它们便口里吐着白沫,腿儿也胡乱蹬摆——紧接着,嘎~~的一下,便死过去了。
后头我拿着夹竹桃儿去问那时还不是我大嫂的木患姐姐,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医书上也找不到相关记载。
还有何首乌。
何首乌可是好东西,能使白发变黑,延年益寿。在这宫中想要得到也颇为容易。但若炮制方法不得当,便会将人给吃死。
木患嫂嫂曾经见过一人,便是吃何首乌给吃死了。死前,那人马桶里的尿,都像墨汁一般,乌漆麻黑的,可吓人了——
我放书的架子上,便有一个皇后娘娘送来的新鲜何首乌,说是给我补气益血用的。
我若用它将你给毒死了,正好还能嫁祸过去,一石二鸟,把你那位好皇后,我慕大姐给一并捎上。
实不相瞒。我早已看那位真正的女德典范大不顺眼了。
倒不是因着妒忌,而是因着怨怼——在我看来,她简直是这全天下女儿家之中的叛徒!奸细!内贼!
她不但自己跪着,且还以身作则,号召全天下的女儿家跟她一起给你们男儿家跪着——我呸!!!简直岂有此理!
你说说,我们女儿家同你们男儿家哪里不一样了?分明是一模一样的。
不仅一模一样,更甚至,我们女儿家在很多地方还优于你们男儿家。
你且看看,历朝历代,坑蒙拐骗的,偷鸡摸狗的,打家劫舍的,杀人放火的,啸聚山林的,拥兵造反的,有多少男儿家,又有几个女儿家?
若不信,你便去刑部大牢溜达溜达,看看秋后问斩的那些罪大恶极之人里头,有多少男的,又有几个女的。
元善昊,你平心而论,你说这世间事,凡是男儿家能做得,女儿家如何做不得?
男儿家能够学文习武,经商置业,女儿家如何不能够?
女儿家是比你们男儿家少个鼻子少只眼了怎么的?!
我们女儿家不仅未有比你们少个鼻子少只眼,且还比你们多出能够生儿育女这么一个本事天赋来。
世间上的男儿家若是穷得出不起聘礼,讨不着媳妇,那便要断子绝孙了。
我们女儿家却不然,便算是这辈子都不嫁人找主,自要是愿意,随便找个好看的俊后生同他睡上一觉,便能生衍出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儿来——
元善昊,这本事,你有么?
你没有。因而你才会害怕,你便不敢把正常的男儿家放在皇宫里头使唤,害怕年富力强的他们跟你的妃嫔媵嫱们私通,使她们怀上不属于你的野种,
所以,你便将那些可怜的男儿家给阉了,以绝你的后患。
你告诉我,凭甚就许你元善昊独享三宫六院,坐拥成百上千的子孙后代。
凭甚我虎子弟弟便要断子绝孙,一星半点儿的血脉都不会留下?!
你比他多了甚的?不就是多了个天潢贵胄的出身么?!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可是元太…祖、元云长老爷爷说的!
你且与我说说,若然你不是天潢贵胄,只是同我虎子弟弟一样的寻常人家,就凭你长得这副贼眉鼠眼的模样儿,
同我虎子弟弟并肩站在一起,你看看是女儿家愿意用你的种儿生孩子,还是愿意用我眉清目秀的虎子弟弟的种儿?
于是乎,元善昊,我问你三件事——
第一个。为何女儿家辛苦遭罪,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生衍出来的孩儿却须得跟旁人姓?”
萧玄芝说得慷慨激昂,咬牙切齿。
她不说则已,一说,便要不吐不快,
事已至此,她索性,便将这许多年来胸怀凌云万丈才却无奈襟抱难开的积怨和怨怼一并倾诉出来。
“这……不为何,从来如此。”
元昊皇帝细想了想,的确想不出个所以然,便将古制抬了出来。
“好。那你再告诉我,为何女儿家便须得从一而终,而男儿家却可以三妻四妾?”
“这……不为何,亦是从来如此……”元昊的头皮颇有些发麻。
若不是萧玄芝将这些事情摆上台面,按着他的头来迫使他正视,他作为一个理所当然地享受这些的一国之君,此前从未思考过这些,
他向来习以为常。
萧玄芝点了点头,再行追问:“好。那你再说,为何女儿家不可读书识字,参加科举,出仕为官,襄辅君王?”
元昊皇帝愣住了。
叹息半晌,他才强忍着心虚,硬着头皮回答:“不……不为何……从来如此……”
“从来如此,便对么?”
萧玄芝冷笑,“你方才,是否也曾有过一瞬间的质疑和动摇呢?我看得出来,你越往后说,便心虚得越厉害。
元善昊,九五之尊,皇帝陛下,你告诉我,从来如此——便。对。么?”
说到激愤之处,萧玄芝情难自抑,禁不住地指尖发颤。
“分明,便是你们这些高高在上,道貌岸然的强盗,定了这些所谓‘从来如此’的冠冕堂皇的规矩。
从来如此,因而你便是天潢贵胄,世人都该向你下跪,口称万岁。
从来如此,我虎子弟弟若想跟我同在一处,守着我,护着我,便要净身成为如今这般模样的残废。
从来如此,女儿家便须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过了及笄之年便要收纳聘礼,嫁人找主——
不说聘礼我还忘了,所谓‘聘礼’,不正是你们这帮好男儿因着自己不会生孩子,便花钱聘个女儿家来帮你们生孩子而给人家的工钱么?
究其根本,同酒楼老板花钱聘个伙计来给他跑堂儿岂不是一样的么?都是花钱买人家的本事回来给你们使唤。
还是因着你所谓的从来如此,女儿家便不可读书识字,经商置业,只能够去凭着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像牛像马像骡子像驴似的用自己生儿育女的本事来跟主人家换口饭吃——
你们从根儿便只让女儿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根儿便不许女儿家读书识字增广见闻,
真是不晓得你们这些男儿家到底是哪里来的脸皮,竟能够说出女儿家头发长,见识短这种话来?!
若使得男儿家从小便被关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经史策论一概不让看,只让他们看些男德男训,学些男言男德男容男功,让他们在家从母,出嫁从妻,妻死从女——
届时你再看看,被这般戴着三从四德的笼头和蒙眼布,养在笼子里的男儿家,他们的见识能够长到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