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才人愕然。
徐娘子、孙选侍、张采女、王采女亦是愕然。
半晌,她们才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由胡才人牵头道:“想不到……原来……萧姐姐与我们是自家姊妹……
实不相瞒,妹妹入宫之前,把整六个妆奁儿的往后戴不着了的女儿家的首饰捐给了琴歌曲苑。”
“妹妹入宫前,也曾捐了三个妆奁儿……”孙选侍嗫嚅道。
“妹妹捐了五个来着……”张采女窃窃道。
“我……妹妹捐了两个……”王采女也小心翼翼地抻了抻头。
“妹妹也捐了两个。”
徐娘子噗嗤一笑,“原来萧姐姐同咱们是自家人,那便不用怕了——
方才妹妹们多有得罪了。敢问萧姐姐要书么?妹妹的枕头瓤子里藏了二三十本儿呢,荤的素的,字儿的画儿的都有。
妹妹这脖颈子时常不大熨帖,只睡得惯家里做的枕头,是以早与家人说好,每隔一两个月,便给妹妹送一套新的枕头铺盖来。”
徐娘子意味深长,且是讳莫如深地笑了。
·
只怕送枕头铺盖是假,
送内里乾坤才是真。
·
这下轮到萧玄芝愕然了。
想不到,这徐娘子年岁最小,一张口,却竟是个□□湖的模样。
她颇觉得,她方才白心疼这个小狐狸精了。
胡才人道:“萧姐姐,你可不知道,在家时候,徐妹妹总以李家大房自居呢。
她不仅看的书多,自己写的画的也多,署名梅李斋主人的那位书画先生,便是这小丫头。”
“噢!原是梅李斋先生,幸会。”寒星巧笑嫣然地拱了拱手,“我看过不少你的书。”
“她竟有这般出名?”萧玄芝怔怔地问,“那我怎没看过……”
寒星巧笑嫣然:“她写的书、画的图里头家什儿太多,怕吓着你,我和月姐才没敢拿给你看。”
“哦?甚马家什儿竟这般怕让人看?”萧玄芝追问。
清月忍俊不禁地如数家珍:“马鞭,铁索,蜡烛,蒙眼布,绳索,马笼头,马嚼子,马鞍,还有女儿家的衣裳之类的——
你看了怕是要疯,我才嘱咐星妹她们莫要拿给你看的。”
“呃……这……”
饶是萧玄芝平素见惯了大风大浪,修炼的早已波澜不惊,思及书中画中的可怖形状,她还是禁不住地面孔一僵,硬了头皮。
知道内里乾坤的清月和寒星都没掌住笑了出来,
不明真相的徐娘子只道是萧玄芝看不惯那等故事,连忙尴尴尬尬地打圆场:“萧……萧姐姐,正所谓,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你……你若看不惯那些,我自也不会强按着你的脑袋让你去看……
我……我那儿不止有这些带佐料的,还有许多荤的素的,移花接木的——”
“这……这移花接木的又是如何……”萧玄芝的头皮更硬了些。
荤的素的她知道,带佐料的她如今也知道了,却不知,那移花接木的,写的画的又得是哪门子妖孽。
寒星眉眼含笑地为她好心解释:“噢、这个嘛——移花接木的,通常是将大李公子的脸,描补在女儿家的身上,
再就是描补在甚的仙妖鬼怪,山魈水鬼,狼虫虎豹身上,
总而言之,就是将大李公子描补成女儿家,或是能够呼风唤雨喷水吐火的大能神仙,演绎些个神怪志异的篇章。”
萧玄芝栽了两栽,晃了两晃,险些背过气去。
·
寒星见她尴尬得脚趾抓地,忍俊不禁地转移了话题,对胡才人道:“才人小主——”
“既是自家人,私底下,咱们便以姐妹相称罢,”胡才人连忙还礼,“还不知这位姐姐如何称呼?”
寒星点了点头,巧笑嫣然:“既是这般,我便厚颜卖老,托大承你一声姐姐了——
我叫寒星,那位姐姐名叫清月,我们都随萧家姓氏。
胡妹妹,我如今有一事不明,望你能够开解——方才与你们聊了这许多,
我见你们并非那等尖酸刻薄蛮不讲理之人,方才在此间闲谈,为何对萧萧阴阳怪气地极尽奚落?”
“这个……”
胡才人尴尬地勾了勾唇角,迟疑道,“实不相瞒,说句大不敬的话,我等俱都是厌弃礼教,弃绝三从四德三纲五常之人——
虽然早年间无不讲究三从四德三纲五常,但后来知道了大李公子,见之倾心,渐渐地开了心智,
俱都想要活成像他那般潇潇洒洒,放浪形骸之人,虽身不能至,却心向往之,
萧姐姐这等古板守旧的女德典范的做派,却是与大李公子所倡导的随心所欲大相径庭——
我们五个两边厢毕竟不是从小知根知底,而是后头入了宫来才搭上线的,
彼此间或多或少都有些不信任,这才……这才借着对萧姐姐的冷嘲热讽来彼此试探……”
“原是这般,”
萧玄芝忍俊不禁,“你们倒是些机巧玲珑的——如今你们可是亲眼看见了,你道是,我还是你们心中所想的那般女德典范么?”
“这……是不是呢……?”
胡才人迟疑。
此时此刻,她也吃不准萧玄芝是何等秉性了。
萧玄芝同清月和寒星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对胡才人道:“我见你们五个有缘。也是巧合,咱们都是大李公子的拥趸——
你们若不嫌弃,有空便来仁乐殿坐坐。
长日无聊,不如,来我这里学学我的女书?及至学得通透,你们便知道我这个女德典范终究在谋划些何事了。”
徐娘子迟疑道:“萧姐姐,你……你为何竟不对我们有所保留……?”
萧玄芝笑道:“我方才已同你们开诚布公,将话说到那等份数。
终究是他元昊皇帝靠得住,能够与你们相扶相依到老,还是你们姊妹之间靠得住,能够彼此间相扶相依到老——
我看得出来,你们都是聪明人,自然能够想得通透。”
“总不及萧姐姐聪颖。”徐娘子了然于心地勾了勾唇角。
“明日开始,晨昏定省过后,你们便来仁乐殿修学我的萧氏女德罢——
方才忘记说了,清月姐姐和寒星姐姐也是江湖上有名的书画先生,
她们两人共用一个笔名,落款是清涵阁主,你们若想看书,可以让她们两个给你们画现成——”
“原来两位竟是清涵大家!方才委实多有慢待,晚辈这厢有礼——”
徐娘子眼前一亮,纳头便拜。
胡才人等也反应过来,也跟着纳头便拜。
清月寒星手快,连忙将她们扶住,不教她们下跪。
“的……”萧玄芝目瞪口呆地补全了最后一个字。
她看了看清月,又看了看寒星,难以置信:“你们两个……竟也有这般著名?”
“何止著名,简直大名鼎鼎!”
徐娘子面色潮红,双眼放光地如数家珍,“清涵大家最著名的,当数《星辰宝鉴》短集和《风月山海》画册,
还有《天涯逍遥客》、《剑客逍遥》、《绝代逍遥》及《逍遥天下》这四部长篇话本小说,
所描绘的,俱都是大李公子惩恶扬善,庇护女子的江湖侠义故事,
特别是《逍遥天下》这本书,它描绘了一个大李公子披荆斩棘,出入险境,
为世上受苦受难的女儿家开辟出来一个独属于女儿家的国度,
无奈操劳过度,抱憾身死,后由女儿家继承他之意志,将女儿国发扬光大的故事,
在那国度里面,女儿家不必相夫教子,不必终日围着锅台辘轳乱转,
不必修习三从四德、女德女训,也不必听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违心地嫁给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在那国度里面,只有女子,女儿家可以随心所欲地学文习武,顶门立户,贸易经商,驾船出海,
甚至是谋取功名,出仕为官,封侯拜相,保家卫国……
在那国度里面,女儿家不需与人成婚,只消喝上一口从大李公子的墓碑上渗出来的逍遥神泉的泉水便可受孕,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从鬼门关前走过一遭所诞生下来的孩儿也都是女子,也不为旁人,而是仅为自己传宗接代——
在那之前,我从未想过,更是不敢痴心妄想,女儿家竟也可以活得这般潇洒恣意,轰轰烈烈……
正是因着《逍遥天下》这部宝书,才使我的心中种下了反叛的火苗。
年与时驰,这火苗也越烧越旺,渐渐使我愈发痛恨,愈发弃绝所谓三从四德,纲常礼教……
直至今时今日,听了萧姐姐的这席话,在我心中,终成燎原之势……若能翻天覆地,便是再好不过了……”
“谨言。慎行……”清月低眉扫了一眼身后不远处的宫女。
“她们都是我们从家带来的家生丫头,不妨事。”胡才人微笑道。
清月这才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萧玄芝长叹一声道:“看来,各位姐妹都是一样。明着是心悦大李公子,实则——却是向往那般模样的快意人生啊……”
她如今,可算是愈发地明白了。
之所以她所冒名的那位大李公子能够引得世间女子竞相追捧,
无外乎那是她们精神意志的一处寄托。
正如神明之于信徒,
于这些女子而言,大李公子,亦不失为她们的信仰。
·
与胡才人胡清芳一众交往的插曲过后,萧玄芝便继续五天一吐血,三天一抽抽,一如既往地窝在她的仁乐殿里装病。
如今距离上次见着那位元昊皇帝,已是过去了两月有余。
这期间,胡才人胡清芳一众,倒是隔三差五地来得颇为勤快。
年岁颇长一些,体貌姿容更为出众的胡清芳如今得蒙恩宠,圣眷优渥,已被晋封为了正五品的嫔位,
赐号为华,称华嫔娘娘,比萧玄芝的正六品贵人还要高上整整两级。
不仅如此,之前的那位张采女张舞月,也已从正八品的位份,晋封到了正六品的贵人,赐号为兴,称兴贵人,与萧玄芝平级。
若要仔细计较,这位兴贵人因着身负封号,地位还要比她萧玄芝高上半个头去。
另外年岁较小的那三人俱都听了萧玄芝的话,自己借故称病避宠,
或是逢着元昊皇帝意欲强要,便由华嫔胡清芳和兴贵人张舞月两个出面为她们周旋抵挡,
正因如此,那三个人至今没有承恩,自然,也没有晋升位分,
来时是何模样,现在依然是何模样。
虽然华嫔胡清芳和兴贵人张舞月两个如今风头正盛,出了头脸,
但在萧玄芝的面前,她们却都还是乖乖地敬她一声姐姐。
这让萧玄芝老怀甚慰,传授给她们的东西,也更精更深了些,不仅文治,连武功都传授给她们了不少。
到如今,甚至连年纪最小的那位徐娘子,也是上树翻山,如履平地。
至此,萧玄芝在这昏暗压抑的囚笼之中,才算是多了几抹温暖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