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
溽暑,
湿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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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难得地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萧玄芝和清月两人,趁着如此这般的大好天气,从早至今,一直都在这偌大空旷的院子里头张牙舞爪,虎虎生风地对练着武术套路,见招拆招,
直打得挥汗如雨,面红耳赤。
而寒星、秀儿及虎子三人,则是在那宫殿门口的暗处把风,借以提防元昊皇帝的突然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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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
虎子环抱着秀儿坐在一棵粗壮茂密的榕树树干上避人耳目地叨叨七七,嘻嘻调笑,
不知为何,秀儿气红了脸,鼓着腮帮子,抱着虎子的脖颈子去狠狠咬他耳朵,
余光正好瞥见御花园那疏条交映的林荫小道上由远及近地过来了一顶明黄色华盖,
华盖底下有一乘由四名宦官抬着的檀木步辇,后头跟着两个执孔雀翎仗扇的宫女,
秀儿吓了一跳,身子顿时凉了半截儿,
也顾不得生气了,赶紧从虎子的怀里挣脱出来,连滚带爬地溜下榕树,去给萧玄芝报信。
彼时萧玄芝正打拳打得酣畅淋漓,拆招拆得正难分难解,
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由远而近,火急火燎地飞奔而来,
只当是那三人中的哪一个半路杀奔而来想要偷袭于她,随即变换去势,一记重拳就照着来者的面门去了。
“秀儿不是来同你比量的,赶紧把力道收了!”清月吓了一大跳,低声喝止。
“收不住——!”萧玄芝也是吓得煞白了面孔。
“该死的……”
清月硬着头皮咬一咬牙,急中生智,照着萧玄芝的屁股上卷了一脚,使她失去平衡,往地下摔了个大马趴。
“哎呀哼哼哼——咳咳咳……”
萧玄芝撅腚朝天,狼狈不堪,“你才该死的……哎——哟我这个老腰喂……是不是断两截儿了……”
“秀儿,何事?”
清月见秀儿面色潮红,双眼含泪,前襟也是大敞大开着,连中衣里头朱红色的肚兜儿都露了出来,
心道是虎子毛手毛脚地欺负她,便要提拳去揍他。
萧玄芝这时也从地上爬了起来,扑棱扑棱衣摆,定睛去看秀儿:
“怎着?虎子欺负你了?看我不阉了——呃……险些忘了,他已被阉过了……那我去剁了他的手爪子!”
秀儿急红了脸:“不是虎子哥!是耗子,耗子来了!你快回去拾掇拾掇,转过假山他们就要到正殿门口了!”
“耗子?!哪个耗子?!挑这好时候过来讨厌,看本姑奶奶不拆了他腿上的两条大骨棒子当鼓槌儿使!”
萧玄芝气势汹汹,大有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之意。
她方才打拳打得酣畅,如今还在状况之外。
更何况,元昊皇帝许久不来,她也已是几乎快要忘了有这么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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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元善昊,还能有哪个耗子?!”
清月照着萧玄芝的屁股拧了一记,扬手拎着她的耳朵就往殿里去,“快走——”
这所谓“耗子”,便是萧玄芝等人对那元昊皇帝的戏称。
只因萧玄芝她越寻思越觉得那元昊皇帝贼眉鼠眼,是个头顶生疮脚底流脓五脏六腑里头都是坏水儿的泼赖货色,
私底下便一语双关地用人人喊打的“耗子”来奚落讽刺于他。
反正他又听不见。
既然听不见,便不算是欺君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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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拎着耳朵的萧玄芝疼得龇牙咧嘴还不忘放狠话:“——这该死行瘟的!八百年不来一遭,偏偏这时过来讨厌!”
“秀儿,等稍后应付完了耗子,姐姐再去帮你找虎子讨公道!”清月扬脸对秀儿宽慰地笑了笑。
她见秀儿这副模样,只当虎子欺负她了。
“啊?……噢、不……不用的……我没嫌虎子哥毛手毛脚……”
秀儿瞳孔一缩,不明所以,跟着低下头去,瞥见了自己大开大敞的胸怀,登时红了面庞,结结巴巴地摇头婉拒。
几乎被滴溜着走的萧玄芝哈哈大笑,揶揄清月:“你这老处…女,不懂了吧?人家小两口儿是在那儿打情骂俏儿呢,你瞎掺和个屁,不解风情——
哎呀哼哼哼疼疼疼疼疼疼疼——!!!”
“要你多嘴!说得就好像你不是老处…女一样!”
平素对何事都淡然处之的清月,被萧玄芝这一句话给怼得气结。
秀儿一个没掌住噗嗤一笑,赶紧掖了掖衣襟,拧身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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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子这时也已去给寒星通风报信回来了。
寒星在后厨快马加鞭地熬药,虎子整了整衣衫,预备着在正殿门口迎接元昊皇帝的到来。
秀儿去找虎子时,他正在殿门近旁故作悠闲地一边等候着元昊皇帝的到来,一边用狗尾巴草儿编东西。
见秀儿来了,虎子笑嘻嘻地把手里编好的物事递过去:“秀儿,这给你。哥哥与你赔礼了。”
是一只用狗尾巴草儿编的小兔子,栩栩如生。
“哼,”
秀儿一把夺过小兔子,脸红脖子粗地数落他,“下次……下次不许在树上欺负我……
一个没仔细从树上掉下来,摔断腿算谁的?我可不愿意当瘸子,也不愿意跟个瘸子过一辈子——
这小兔子挺好看的,我今次姑且不与你追究了。”
“好好好~~下次咱去屋里~~”虎子嬉皮笑脸地说道。
“哼!不害臊!”
秀儿红着一张俏脸儿顿一顿足,却也没说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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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萧玄芝正浑身汗津津,湿漉漉地死狗似的瘫在凉阁的藤椅上,
间或着痛苦万状地“哎呀哼哼哼”一声,姑且按兵不动地按计划行事。
她们曾经演习过,若是元昊皇帝在她们练武之时突然而至,
那么她萧玄芝便去凉阁假冒出虚汗出得浑身难受,痛不欲生,哄他心生怜惜之情。
不一会儿,寒星也把那像墨汁一样浓稠的“汤药”给端了过来。
这“汤药”可不是一般的汤药,而是混合了黄连、苦瓜、草根、树皮等等炖出来的陈年老汤,
不久前的某天早上,寒星端着一盆草根树皮去给这老汤加料,维持成色时,还从这老汤里头捞出来了两只死老鼠和五只死壁虎,
两边厢的肚子都撑的溜圆,可想而知死状凄惨。
萧玄芝搬来这仁乐殿多久,这老汤就在仁乐殿的炉子上坐了多久。
这些所谓“补药”,萧玄芝从来便是不喝的,只是拿来哄骗皇帝使用。
最开始,元昊皇帝曾殷勤备至地为她尝了一次药,想帮她试试烫不烫嘴,
结果小半口汤药刚含到嘴里,元昊皇帝便不顾一国之君的体统威仪,跌跌撞撞地撞出门去。
从那以后,元昊皇帝再也没有给萧玄芝尝过药,也是从那以后,他愈发地减少了来这仁乐殿探望的次数。
料想,是被这陈年老汤给苦着了,心有余悸了……
然而,太医院的滋补药品,还是照常雷打不动地每旬都往这仁乐殿里来送,
时而那位慕皇后也会为她送些名贵的药材过来。
那么,这些好东西最终都给了谁呢?
自然便是连带着皇后娘娘送来的雪莲、人参、鹿茸等滋补佳品一起,都打包塞给了如今的胡嫔娘娘胡清芳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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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驾——到——”
便听见,虎子尖细着嗓子,向屋里通禀。
屋内的萧玄芝浑身一凛,表演得愈发卖力——
是连那些在恩客们的身子底下故意卖力地表演婉转承欢的烟花女子们见了,都要甘拜下风的那般卖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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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昊皇帝来了。
为了防止惊扰到将息着的萧玄芝,害她又要抽抽或是吐血,不利于她之休养,
元昊皇帝便示意随行的宦官宫女在殿外的宫墙旁边等候,只自己一人进了那仁乐殿中。
来到凉阁里时,萧玄芝正大汗淋漓,半死不活地躺在藤椅上躲避日头,
且还有气无力地“哎呀哼哼哼”着,是十分的痛苦万状,痛不欲生。
元昊皇帝见了,不禁心疼地皱了皱眉头。
他可不知道萧玄芝这是演戏给他看,故而他之心疼,却也是情真意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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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元昊皇帝进了屋子,萧玄芝这方才朦胧着眼色向他看了一看,虚虚地抬起手臂,
微蹙着眉,有气无力地说道:“嫔妾……给陛下……请安……万岁……万岁……”
元昊皇帝连忙摆手,柔声道:“萧卿免礼,你不必请安了,快歇着罢。”
他的手掌触摸上了萧玄芝的胳膊,登时大惊失色:“萧卿!你……你怎出了这许多虚汗!”
萧玄芝沉重地喘息着,目光迷离地讷然道:“近日……日头方盛……嫔妾……嫔妾想是……想是有些中暑……不劳……陛下……记挂……”
一句话说完,元昊皇帝竟是觉得自己听她说话的这个人比她说话的这个人还累。
天热时,人的呼吸本身便特别压抑,再加上她萧玄芝说话说得这般有气无力,元昊皇帝竟是觉得自己快要给一口气憋死了过去。
他下意识地大喘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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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又不咸不淡地叙了一回话,例行公事地问候了萧玄芝一番病情,
见萧玄芝的病情仍旧不好,且还似有加重的趋势,暂时依然不能承恩,元昊皇帝便兴致缺缺地败兴而归了。
“恭送……皇……上……哎呀……哼哼哼……嫔妾……这一……大声……说话……便觉……得……
便觉得……这浑身……脑仁儿……疼煞……哎呀……哼哼哼……
哎呀……哼哼哼……皇上……慢走……路上……小心……啊……”
萧玄芝娇娇滴滴,哼哼唧唧,煞有介事。
寒星强忍着内心狂乱的笑意,面上神色不动,故作淡然地把元昊皇帝送出了宫殿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