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墙之处,不止有耳,还有整整六只呢——你们怕是不怕?”
人未至,声先到。
说话的人,正是清月。
寒星柔柔笑着,随声附和:“可不是么。这六只耳朵呀,且还是灵敏非常的招风耳呢,
八方六路的声响,听得俱都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说话间,清月和寒星小心翼翼地扶着脚步虚浮,颤颤巍巍的萧玄芝,转过假山,来到了在那里聚集着闲话碎嘴之人的跟前。
那边厢的众人,见到来者,俱都浑身一凛,战战兢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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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稳住了心绪,那些碎嘴之人中看似最为年长的一名姑娘便盈盈转出,迈步上前。
只见她也不见礼也不作福,只眉眼一横,故作严厉地说道:“我是绣鸢宫的胡才人,来者何人?!”
见来者三人衣料朴素,容妆淡雅,这位胡才人便在心下里猜想,她们家小主的位份,似乎并不在自己之上。
弄不好,不过是个失宠多年的选侍或者采女甚的。
如此想着,胡才人下颌微扬,目中气焰,似乎也是愈发嚣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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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月促狭一笑,轻轻放开萧玄芝的手臂,上前微微屈膝,对那胡才人福了一福,悠悠扬扬地曼声说道:
“臣女见过胡才人,胡才人如意吉祥。臣女二人是在仁乐殿萧贵人跟前伺候的陪嫁家人。这位便是咱们家的萧贵人。”
胡才人听了,登时浑身一凛,双膝发软,踉踉跄跄地倒退了三两步才险险稳住身形,几乎快要被这句话给骇得跌扑于地。
正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
在这尊卑有序的后宫之中,也是一样的道理。
好在,她家奴婢眼疾手快地将她扶住,这才好险使她不致人前失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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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几人亦是心神不宁地慌忙作福见礼起来——
“妹妹是绣鸢宫……采、采女张氏……见过……萧姐姐……萧姐姐……如意吉祥……”
“绣鸢宫采女……王氏……萧姐姐如意吉祥……如意吉祥……”
“绣鸢宫选侍孙氏,见过萧姐姐……萧姐姐如意吉祥……”
“绣……绣鸢宫娘……娘子徐氏,见、见过萧姐姐——萧姐姐吉祥如意!不对!如意吉祥!如意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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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才人在那里强撑着身躯,直望着清月,颤声问道:“你……你们是何时来的……?”
清月微微一笑,回身复又托住了萧玄芝的手肘,曼声道:
“回才人的话,咱们这家人来得不是很早,却也不是很晚——该听到的、不该听到的,都听到了。”
萧玄芝虚虚地点了点头,笑得颇有些勉力。她柔软着声音道:“你们倒是消息灵通,知道的确是不少。”
此言一出,对面众人惊骇之色更甚。
只若那枝头之上糟了雨打风吹的娇柔花朵一般,东倒西歪,花枝乱颤,跌跌扑扑地,直欲站立不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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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才人惨白着一副面色,强抑骇然地故作平静道:“你们……你们究竟想做何?!”
萧玄芝笑意不减,低眉敛目道:“今日的所言所见,我权当是没听见,没看见了——
深宫内院,隔墙有耳,但望你们往后说话能够多加小心。
今天是遇着我了,不与你们计较。他日遇着旁人,
你道那人给你们下套子使绊子,教你们吃不了兜着走,你们又待如何呢?”
胡才人闻言,虽是稍微地放了点儿心,但是却依然心下惶惶,不敢说话,只怕这位萧贵人的葫芦里卖得是杀人毒药。
毕竟在这后宫之中,所谓人情,不是随随便便能够卖得,
自然,也不是随随便便能够受得。
受了别人的一分恩情,弄不好,便要鞍前马后地百倍奉还于人,
为那人挺身挡剑,违心去做她们夺权上位的铺路石子,方能以为报答。
“你莫非是……害怕了?”
萧玄芝状似好笑地凝着胡才人那一阵黑又一阵白的面色,心下里自然能够猜到她此刻内心之中的惶惶不安所为何事。
萧玄芝无奈似的摇了摇头,温言笑道:“好妹妹,你且莫怕。我是断不会加害于你们,对你们有所图谋的。
我便只是想要告诉你们,在这深宫之中,可不比民间,亦是不比你那家中的闺阁绣楼。
你千万记得,祸从口出这么一句话。这里实在不是一个闲话家常的好地方。
在这宫墙里头,你所说的任何一句话,都有可能落人口实,与人把柄——
更何况,你不过是一个身份低微的区区才人,谁人若要踩你,岂不是跟踩一只蚂蚁似的,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么?
古往今来,失足落水,失足坠楼的后宫佳丽,没有五百,也得有三百了罢?
吃错了药喝错了药,疯了傻了聋了哑了的,更是不计其数。
你们都是些年纪轻轻的小妹妹,身后也没甚可靠的靠山,往后还是谨言慎行,莫要胡乱嚼舌根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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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萧玄芝一番话说得发自肺腑,极尽诚恳,胡才人那边厢的众人,这才算是稍稍地放了点儿心。
各人脸上的面色,亦是稍有缓和。
胡才人点了点头,低眉顺眼地对萧玄芝福了一福,怯怯说道:“妹妹多谢萧姐姐点化……”
萧玄芝唇角勾着温润的笑,轻轻甩开清月和寒星的手,不复方才那般娇滴滴病恹恹的模样,足下流风地腾挪到胡才人她们的身前,
她对众人点了点头,方又中气十足地对胡才人温言说道:“却不知,胡妹妹今年多大了?”
胡才人喉头微动,强抑下了骇然之情,低眉顺眼道:“回萧姐姐的话,今年整十六了……”
“二八佳人,是顶好的年岁啊……”萧玄芝眸光一暗,意味深长地叹息了一声。
她又向胡才人身后的其他人扫了一眼:“她们呢?”
胡才人道:“她们之中,最大的也是十六,但生日却比我小上三五个月。最小的,如今才刚过去十四岁的生日,还未到及笄之年。”
“你们之中……竟还有未到及笄之年的么……?”萧玄芝心中一紧,抬眼去寻。
“是徐妹妹。”胡才人向旁侧让了一让,指了指身后那方才说话时直咬舌头的徐娘子。
萧玄芝抬眼去看,顿时难受得心中一紧。
一个不到及笄之年,如花似玉,藕臂皓腕的女儿家,许是身上还没来癸水,
却眼瞅着要被送上那已过而立之年的元昊皇帝的龙床,任其蹂…躏。
一时间,她深觉呼吸困难。
胸口起伏了半晌,她才颤抖着双唇,对胡才人道:
“胡妹妹,我听方才你们在那里说话,你同徐妹妹等人的关系想必不错。”
胡才人回道:“回萧姐姐的话,妹妹与徐妹妹在家时候是从小玩到大的发小。
孙姐姐、张姐姐和王姐姐她们三个是从小玩到大的发小——我们同住一宫,有同届之宜,这才玩到了一起。”
“如此甚好……”
萧玄芝长舒了一口气,深深地望进胡才人的眼瞳,郑而重之地托付她道:“你们几个,切记保护好她。
若我记得不错,先瑞云皇后,便是在像你我这般大小时,诞育孩儿,却不料想,因着难产大出血,薨逝了一尸两命……
胡妹妹,若你真将徐妹妹视为自家姊妹,便不可、亦是不能让她受宠——
若有必要,你便想方设法让她装病避宠,无论如何,至少……保她安然度过十六岁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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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称病避宠——?!这……这可如何使得?!这……这可是欺君之罪啊……”
胡才人吓得瞪大了眼睛,刚脱口而出了四个字,才险险想起欠妥,捣住口唇,压低声音,说得极为小心翼翼。
萧玄芝嗤地一笑,抹了抹手:“这又如何使不得?”
说话间,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甩了甩膀子,四下观望了一番。
察观四下无人,她便瞅了近旁一棵枝干粗壮的杨树,手脚并用地飞身上去,身形利落地摘了五片形状好看的叶子下来。
下来以后,她便在对面几人的惊愕之下,将五片叶子给那胡才人、徐娘子、孙选侍、张采女、王采女的手中一人分了一片。
分完叶子,萧玄芝悠悠然地抹了抹手,浅笑着挑了挑眉,似是不以为意地柔声说道:“我知道,你们先前还是对我心有忌惮。
只因我的手中捉住了你们嚼舌根子的把柄,而你们的手中,却没有捉住我的把柄——
如今你们可是看得真真儿的了,萧贵人不仅没病,且还身体康健得很,可是放心了么?”
胡才人神色骇然地瞪大着眼睛,点了点头,唇角颤抖地讷然道:
“可是……可是萧姐姐为何……为何竟要装病避宠呢?
萧姐姐这般天生丽质,又深受皇后娘娘爱重,若然得宠,必定会扶摇直上,一步登天……”
萧玄芝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我的好妹妹——你且瞅瞅,你手上拿得是何树叶?”
胡才人低头看了一眼,不解其意,只轻声道:“是……杨树的叶子……”
萧玄芝点了点头:“你且仔细听听,耳边是哪种树的声音最大?”
胡才人微阖双目,静下心来听了一会儿,方才缓声说道:“是……是杨树叶子摇动的声音大,除此之外,再听不见其他的声音了……”
萧玄芝点了点头,端正神色:“这岂不正是‘树大招风’的道理么?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风雨来时,越大的树,便越容易被连根拔起。相反,那地上的草,却总也是相安无事。”
胡才人思索片刻,忽然指尖颤抖,仰望着萧玄芝,颤抖着声音感激她道:“多谢……多谢姐姐点化,妹妹实在是受益良多,多谢姐姐了……姐姐请受妹妹一拜——”
“别别别!好说、好说——”
萧玄芝眼疾手快地慌忙托住胡才人的手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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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她扶稳了以后,萧玄芝方才退后一步,目光淡泊温然地扫过胡才人身后的众人。
沉默片刻,方才缓声说道:“正所谓,人心隔肚皮。我猜不到你们如今的心思,我也不想去猜。
哪怕你们之间貌合神离,各有打算,也是与我无关。
我只是想要告诉你们一个道理——与其聚在一起胡乱编排,拜高踩低,骑墙摇尾地去利用旁人,
将她们当做是自己的垫脚石,使自己的位份得到晋升,成为秀立于林的高木。
便算是有朝一日,你们之中的谁,把其他人踩在脚下,当了贵嫔、当了妃子、甚至当了贵妃,
也难保不会有一天,被旁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地摆上一道,罪名加身,连根拔除。
这人一旦死了,便口眼一闭,万事皆休。你机关算尽,处心积虑地争来的抢来的夺来的那些好东西,
便顶算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了,到底,还是要归了旁人。
天家恩赐的宠眷再优渥,打赏的东西再丰厚,终究不是属于你的。
有朝一日,风头无两的你们被旁人斗倒台了,发配到冷宫去了,那些好东西擦擦洗洗,一样还能赏给旁人——
你们所居住的宫殿、使用的器皿然,你们吃的用的好东西,还有佩戴的首饰亦然。
如此一来,实不如与自己推心置腹的好姊妹们联起手来,一道步步为营,共谋进退——
就像这地上的小草一样,看似弱小,却总是抱团,便算是疾风骤雨,亦是奈何不了它们。
后宫之中妃嫔众多,而皇帝,却只有一个——圣恩难常,至少,远不及你在世活着的时日更长。
便算是今时今日,皇帝陛下怜你如花似玉,降宠于你,你也终究会有貌老色衰的一天。
然而,他皇帝陛下的身边,却总也不会缺少如花似玉的美眷。
与其费心钻营,去谋求那一份难以长远的宠眷,实不如随遇而安,
不争不抢,不急不躁,方才是在这后宫之中平安无虞地生存下去的中庸之道。
依我之见,皇帝实非你等之依靠。他的身边总不会缺少女人,他便总是会喜新厌旧,没个定性。
但你的好姊妹,却是最可以、亦是最值得依靠的。
就像我的清月姐姐和寒星姐姐一样。我们便是这般共谋进退,互相扶持,才得以开开心心,平平安安地活到了现在。”
胡才人听得心中热切,不禁双手合十,诚恳致谢:“今日听得萧姐姐这一席肺腑之言,实在是……胜读十年书卷……”
“你道我这是肺腑之言,实则——我却是蒙骗你的。
虽然这一番话对你往后大有助益,但却不是我的肺腑之言。”
萧玄芝玩心大盛,忽然变作一副轻佻非常的神情,“实不相瞒,你姐姐我之所以称病避宠,便是因为,那位大李公子李萧遥,正是在下——”
“萧萧——?!”
寒星吓了一跳,连忙要去捂萧玄芝的嘴。
这等惊天秘密,可不是能够胡乱往外抖露的!
且还是抖露给这些不明底细之人。
萧玄芝玲珑俏皮地扫了寒星一眼,语无波澜地悠悠道:“——的梦中情人。
便算是一百个元昊皇帝,也不及他一个大李公子的脚木丫子。
姐姐我这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在为大李公子守身如玉呢。”
清月在后头,一个没忍住地噗嗤一笑。
至于寒星,则是僵硬地伸着手臂——
她方才想要去捂萧玄芝的嘴,如今看来,却是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