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萧玄芝这五口人便在这看似远离纷争的地方,貌似安安稳稳地住了下来。
元昊皇帝一开始来得倒是颇为勤快,
三天两头地跑来施以慰问关怀,顺便旁敲侧击地看看萧玄芝的病好利索没有,是不是能承他雨露恩泽了。
结果萧玄芝那边厢仍旧一言不合就抽抽,二言不合就吐血,
最后他元昊皇帝无奈,只得作罢。
整整半年过去,萧玄芝的病情依然不见好转,
元昊皇帝来得烦了,便心有讪讪地减少了来萧玄芝这里探望的次数。
一开始,他尚且一旬间来上个一两趟的。
及后来,他便一月间来上个一两趟的。
到如今,他竟是已经快要将这位杜鹃啼血,绝艳凄婉的萧贵人给忘了,
有时候,甚至一月余地都不来见上她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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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玄芝本就不欲争宠拜踩,如此倒也乐得清闲。
她每日便如此这般畅畅快快地窝在这偌大无人,只有她们五个居住的仁乐殿里头——
时而与清月寒星两人研究兵书,探讨兵法,对练武术擒拿。
时而独自一人弹琴唱曲儿,练字作画。
时而又同虎子或者秀儿手谈两局将棋、围棋——
不过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在虎子和秀儿两个下棋下的投入之时,萧玄芝钻蹿出来,极尽讨厌之能事,
观棋妄言,胡乱点化,搅扰他们两个的思路,
他们两人骂又骂不过,打又打不过,无奈只得忍气吞声。
幸而后头有一次萧玄芝又青皮流球似的托着个茶壶去讨厌,被在院中练武的寒星给逮了个正着,
拎着后脖领子罚去站了整一个时辰的桩,她才自此消停,没再去折腾虎子和秀儿他们小两口。
时而,她们几人亦是在那背地里头说些子元昊皇帝的碎嘴闲言,
捎带脚儿地,还会模拟一下偶然想到的突发状况,掂量掂量如何小施算计于他,以使自己不致在遇到麻烦之时,手忙脚乱,失了阵法。
在这波诡云谲,暗潮汹涌的后宫之中,她们这天高皇帝远的小日子,倒也过得清闲寡淡,逍遥自在,如闲云野鹤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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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流转。
不觉景儿,忽忽地,便到了转过年儿来的四月,
春暖花开的时节。
萧玄芝听说,又有一批新晋的宫嫔小主们在每年一度的大纳入宫上面得封了位份,各自在各自的宫殿楼阁里头安置好了。
一时间春风得意,芳菲争艳。
所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新人笑得欢,自有旧人哭得惨。
那些如今年老色衰,终年不得见天颜一面的妃嫔媵嫱,昔日芳华正盛时,在大纳入宫的典礼上,哪个不是风光无两?
萧玄芝觉得,她们怪可怜的。
她倚门叹息一声,刚转过身,她便看见了在廊下亲昵嬉闹的虎子和秀儿两个。
她顿时心中一痛,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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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死的……
该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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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看见虎子和秀儿倒好,一看见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们两个,两小无猜,两情相悦,本该是一对惹人歆羡的眷侣,却被宫中规矩胁迫得只能当一双低人一等的对食夫妻。
同样是人,同样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的人,那元昊皇帝可以处处留情,夜夜新郎,满世界去播种,开枝散叶,绵延子嗣。
而她那可怜的虎子弟弟,只有秀儿这一个一生一代一双人,却不能够敦睦人伦,只能够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绝后。
他何辜?!
虽然虎子和秀儿同萧玄芝说了无数次他们不在乎,但萧玄芝偶然的触景生情,却总是会让自己陷入无尽的纠缠苦痛之中。
悲惨的,又何止她的虎子弟弟和秀儿妹妹?
每年,这天底下都会有数以十万计的男儿家被净身为奴,
每年,这天底下也会有数以十万计的女儿家被卖身为奴,
他们任人践踏,任人作践。
皇帝和王公大臣们的夜夜新郎,是以不计其数的男儿家断子绝孙为代价的。
娘娘和诰命夫人们的锦衣玉食,是以不计其数的女儿家辛苦劳作为代价的。
明明是人,却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被这些人上之人们吃肉喝血,敲骨吸髓……
他们何辜?!
萧玄芝痛恨得咬牙切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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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星的手掌,轻轻地搭上了萧玄芝的肩膀,“走罢,咱们出门散散心,让虎子和秀儿两个在家看家。”
“寒星姐姐……看着这困于笼中的鸟儿越来越多,我实在是……难受极了……
我真恨不得……恨不得一碗毒药毒死他,谋了他的朝,篡了他的位,
大赦天下拉倒去了……”萧玄芝痛苦万状地攥紧了自己的心口衣襟。
“萧萧,你莫要在此苦痛纠缠了。
早晚,咱们能把他元昊皇帝给从皇位之上扒拉下来,还这世间的女儿家和男儿家们一个自由——
深谋远虑,徐徐图之,咱们,不可、亦是不能急于这一时。”
“星妹所言极是,”
清月随声附和,将手掌搭上了萧玄芝的另一只肩头,“咱们如今,到底羽翼未丰——
走罢,出去溜达着看看有没有能够拉拢过来,能够为咱们襄助的姊妹。”
萧玄芝点了点头,余光看见清月的手里捉了个黑黢黢的碗,碗沿儿贴了个用三花儿梳下来的猫毛做的粉扑。
萧玄芝迟疑着问:“清月姐姐,这是何物……?”
“锅底灰。”
清月眉眼含笑地回道,“你总不能这般红光满面,大摇大摆地出门溜达去罢?
面色比新承恩泽的佳人还红润,那可了得?若教旁人看见了,准保以为你在这仁乐殿里偷着嘎姘头了。”
“你可拉倒罢!尽胡扯!”
萧玄芝破涕为笑,反手去捶打清月的肩头,“咱们这仁乐殿一共就五个人,唯一的男儿还是个公公,我待如何去嘎姘头?”
“谁告诉你嘎姘头便只能去嘎伙男儿家了?”清月见萧玄芝展颜笑了,亦是笑得肆无忌惮。
“不嘎伙男儿家嘎伙谁?嘎伙你么?”萧玄芝含嗔带怨地拿眼眉梢儿变作刀子去剜她。
“你若愿意,我自然是求之不得~~”
清月眼睛一亮,旋即回复淡漠,半真半假,半冷半热地跟她打趣。
“嘁……你呀——”
萧玄芝无奈地摇了摇头,掏出手帕,想胡乱去抹一把脸上残存的鼻涕眼泪,却不料阴差阳错地一道带出了被她小心珍藏在中衣夹层的一方手帕。
她愣住了。
她捉着手帕,低垂着眼眸,半晌,才勾了勾唇角,笑的含羞带怯,蚊子哼哼似的低声道:“但若是她……倒也无不可……”
她下意识地将那手帕在掌心攥紧,防着它和她心里的那些极为隐秘的小心思一道被风给吹跑了。
素日里大大咧咧毛毛躁躁的萧玄芝,极少露出这等小女儿家似的含羞带怯的模样。
她掌中的那一方手帕上面绣着一丛零散地开了几朵花的君子兰,
左上角还绣了一首诗——
幽兰生前庭,
含薰待清风。
清风脱然至,
见别萧艾中。
落款,是飘逸隽秀的“幽兰阁主”四个蝇头小字。
清月和寒星的眼神,俱都微不可查地暗了一暗。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
你为何,却不来怜取你的眼前之人呢?
清月和寒星静默相顾,心照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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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萧!快化妆罢!再晚点众人就全在各自宫里躲太阳了,哪个会出来给你看?”
说话间,寒星便捉着用猫毛做的粉扑,不顾萧玄芝兀自愣神,就往她脸上乱扑。
“咳咳咳——你这该死行瘟的!莫非要将我给呛死么?!
我可警告你,你可得仔细了我的帕子,若这上面沾上了锅底灰洗不干净了,我非劈了你不可!”
萧玄芝紧接着咋呼起来,第一反应就是把那为她所极为珍视的手帕往怀里藏。
“哈哈哈哈——”清月也在一旁笑弯了腰,“星妹这该死行瘟的,该打!”
她的眼角,几不可查地漫溢出了几滴眼泪,不晓得是喜得,还是其它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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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萧玄芝被清月和寒星两个合着伙,用一些锅底灰拌着墙灰抹脸,
将自己营造出了一副脸色阴沉,印堂发黑,恹恹病中,几乎快要被那雨打风吹去一般的埋汰模样。
跟着,她便由清月和寒星两人一左一右地搀扶着,脚步虚浮,故作病态地往那御花园里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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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鸣啾啾,声声入耳。
树叶飒飒,春意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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触目所及,满是碧绿。
触耳所及,满是清朗。
触鼻所及,亦满是沁心。
只是,这御花园中,却多了一丝不甚和谐的聒噪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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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在这近旁有一个叫‘仁乐殿’的宫室,那里头儿啊,似乎住了一位贵人呢?”
“这我知道,正是那位萧贵人,从二品大员萧上将军家的大小姐。”
“萧上将军家的大小姐?不正是那位民间大名鼎鼎的萧女史,如今这位萧少女史的嫡亲姐姐,岳女史的授业恩师么?”
“那可不,正是那位主儿——听闻皇后娘娘顶喜欢她,入宫第二天的晨昏定省,还破例让她坐了贵妃娘娘的位子。”
“啧啧,家世倒是显赫耀眼,只可惜,那位萧贵人却是福薄得很呢。
听说,她入宫侍驾的头一夜,便杜鹃啼血,大大地惊扰了陛下的圣驾,
这才被明着体恤,暗里嫌弃地发配到了这个人迹罕至,偏僻冷寂的地方静养,实际上,便顶算是个冷宫了。”
“哎哟,这福薄命短的,阔心疼煞个人儿哟~~”
“诶,对了,姐姐们,她似乎……不是选秀选进来的罢?”
“可不是么……听说呀,她便是同那些子弹琴唱曲儿的下作戏子一般,被一顶小轿儿避人眼目地抬送入宫的呢。”
“原是这般……诶?姐姐们,你们说,她萧贵人得的那病,是不是会传染的呀?”
“诶哟!这可了不得也!以后哇,咱可切得绕着点儿走。
宁可绕远,也不自这仁乐殿的跟前儿经过。
真是的,万一染了瘟病……啧啧、妹妹我呀~~可不想同那萧贵人一般,福薄命浅哟~~”
“嘻嘻嘻嘻~~便是如此——谁说不是呢~~反正我啊,可是巴不得宠眷优渥、早日诞下龙裔呢~~”
“姐姐若是哪日晋了位份,可莫要忘了妹妹等人。”
“那是自然,咱们毕竟姐妹同心嘛~~”
“我倒想起个事儿来……我悄悄儿地告诉你们啊。其实罢,那位萧贵人,明面儿上说是进来服侍皇上的,
实际上啊,不过是皇上召入宫来的一个人质,用来作为对那萧上将军的掣肘,使他不敢轻举妄动的。
毕竟萧上将军手握兵权,且还是那武相国、护国大将军十王爷麾下的得力干将,
这万一他们两家儿强强联手,有所图谋,那可便是颠覆朝纲的大大祸事了……”
“嘘!……后宫之中,莫谈国事!——仔细隔墙有耳!”
树叶飒飒,迎风乱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