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又叙了一回话,见时候不早了,萧玄兰便与她们告辞,沿着御花园的回廊和石板路向慕皇后的坤和宫走去。
还未出御花园儿,她便好巧不巧地撞上了一个人——
那人定睛一看,跟着便阴阳怪气地揶揄起人来:
“哟,本官道是哪个呢,见了本官迎面过来竟然不早早回避,只一味地闭着眼睛横冲直撞,原来,是萧鹌鹑的妹妹。”
听见来人语气不善,匆匆赶路的萧玄兰停住脚步,不卑不亢地打量起了对面那人。
那人一席高品级的正紫色女官深衣,比萧玄兰高出大半个头去,
只比萧玄芝矮了不到半个头,在女子之中,算是身高腿长的那一路。
她负手而立,
早秋的风,吹得她衣袂飘摆,发出了仿佛旌旗猎猎的声响。
无论是远观还是近看,那人都玉树临风,英姿飒爽,一派仪表堂堂的模样。
虽是仪表堂堂,但那一张小嘴儿却是叭叭地不说人话。
视线下移,
萧玄兰看见,这位来者不善的女官,腰间还配着一口刀鞘上头镶金嵌玉的三尺长剑。
能够佩戴刀剑在宫中行走的不是一般人。
若非皇亲国戚,便是皇家的心腹之人。
萧玄兰为着息事宁人,虽然心中有些愤懑,但还是强压怒火,
她扬起一张真诚的笑脸,对那女官屈膝福了一福,请了个安,轻道一声:“失礼了。”
便往一旁让路。
却不料,那女官未与她善罢甘休。
那女官见萧玄兰给她让路,跟着坏心眼儿地又挡在了萧玄兰身前。
萧玄兰暗暗地磨了一磨后槽牙,恨得是牙根子痒痒。
“臣女唐突,还望天官恕罪。”
萧玄兰不欲多生事端,换了个更为谦卑的措辞,又屈膝告了个罪,先一步向旁边让路。
结果,那女官又轻描淡写地笑着,却是依然不依不饶地挡在了她的身前。
这人显然是跟她找不自在来了。
饶是萧玄兰较萧玄芝更为沉得住气,遇见这等没事找事之人,也是忍不住冒出来了三丈火气。
萧玄兰压抑怒火,心口呼吸的起伏变得更大了些,语气也稍有不善:“天官大人阻挡臣女去路,究竟意欲何为?”
那女官勾着唇笑,眉眼弯弯地欺了欺身,带着分明的压迫感凑近萧玄兰:
“噢、不何为,只不过是看你姐姐讨厌,憎其人者,恶其余胥。”
一边说着话,她一边还上了手,戏谑地用两根手指箍住了萧玄兰的下颌,
“瞅瞅,你这小鼻子小眼儿小家子气的,啧啧,怕不是跟你姐姐一路货色,都是那扶不上墙的烂泥——
哎哟嘿?!你敢踩我?!”
“谁叫你这人说话恁地无礼!”
萧玄兰被那女官气得呼吸急促,紫涨了面皮,
她也不顾念甚的矜持端方了,
左右此处没有旁人,若这女官去找皇帝告状,她索性便多掉几滴眼泪,撒娇卖痴地咬死了不承认,
料想这女官没有人证物证,也奈何不了她。
一念及此,她便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卯足了吃奶的劲儿,狠狠地跺了那女官的脚背一脚,
趁她吃痛,躬伏下了身子的当口儿,撂下一句狠话,扬长而去。
·
半天,那女官才缓过劲儿来。
她站起身来,远望着萧玄兰身影消失的方向,仰天大笑:“这丫头,有趣。”
笑过之后,她打了一声呼哨。
不一会儿,一只通体雪白的猫儿身手矫健地从树上蹿了下来,稳稳当当地落在了那女官的肩上。
“雪球儿,走,咱回家~~”
那女官笑着伸出食指,挠了挠雪球儿的下颌。
雪球儿舒服地眯起了眼睛,蹲在她肩上矮了矮身子,去找她的手指头。
那女官不是别人,正是慕皇后身前伺候的小慕尚宫,慕芭蕉。
·
萧玄兰去到坤和宫时,内务府来的朱衣太监正端端正正地站在中堂座下念着赏赐给萧上将军一家的礼单。
萧玄兰小心翼翼地去到末座,垂眸敛目地陪着坐了小半盏茶的功夫,那朱衣太监才将礼单念完,
跟着向萧上将军躬身致了个礼,将记载礼单的朱红折子恭恭敬敬地递给了他。
萧上将军对那太监颔首致意,站起身来,扑棱扑棱衣摆,准备对坐在上首的慕皇后行礼。
慕皇后怜他年长,甫一起身,便按了按手掌,将他的叩拜大礼给拦了下来,
她笑的极是和蔼可亲:“萧上将军教女有方,为陛下教养出来萧贵人这等举世无双的女德典范以为襄助,
论理,本宫合该与你行跪拜大礼道谢才是,
但本宫又是一国之母,如此却又于理不合,
不如咱们两两相抵,萧上将军,你也莫要与本宫行礼了。”
萧上将军一愣,连忙恭谨告谢:“皇后娘娘凤恩浩荡——
如此,老臣便厚颜卖个老,多谢皇后娘娘恩典了。”
慕皇后微笑着点了点头,又将视线投向萧玄兰,轻唤一声:“萧少女史,久仰大名了。”
萧玄兰吓了一跳,连忙盈盈拜倒,口称敬辞:“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臣女惶恐,愧不敢当。”
“哪里,你当之无愧,”
慕皇后示意她起来。与她笑言问道,“如今萧贵人入了宫来,你们女学的经营可还顺利么?”
萧玄兰恭谨回道:“托皇后娘娘的齐天洪福,姐姐……小、小主兴办的女学,如今经营得依旧颇为顺当,
小主入宫以后,便由臣女和兵部主簿大人家的岳家姐姐两个担任教习女史,
现如今,由小主一手教调出来的第一代女学门生,都少则一两个、多则三五个、乃至十个八个地带领着她们亲近的姊妹一道修习女学。”
萧玄兰周到得体,半真半假地回着话。
自从萧玄芝入宫以后,萧氏女学经营的的确颇为顺当。
在岳女史岳如玉的未雨绸缪之下,她们发动了梅花四十卿中还是自由身的那三十五个,让她们向自己的发小和玩伴传教,将她们吸纳为了梅花四十卿的门徒。
·
按照岳如玉的意思,莫说是梅花四十卿了,梅花四百卿都还远远不够。
她们要与之相抗衡的,是这世道,和自古以来的天理人伦。
而天下的女子,却又何止千万百万?
她们实在是任重而道远。
今时今日,她们所能做的,便是不遗余力地去向以梅花四十卿为核心的亲近亲信之人传教,
极尽所能地让她们皈依自己这离经叛道的思想。
·
“那便是再好不过的了。”
慕皇后得体地笑着点头,“民间能够有你们萧氏女学在维持着,实在是苍生之福,万民之幸。”
萧玄兰连忙谦让:“皇后娘娘言重了,都是托了陛下和皇后娘娘的福,
我泱泱大元,礼仪之邦,君明臣顺,国泰民安,
臣女等人也是深受陛下及皇后娘娘德泽感召,这才兴办女学,极尽所能地为陛下及皇后娘娘分忧。”
“难为萧少女史一片拳拳之心,本宫代万民向你致谢。”
慕皇后如此说着,躬了躬身,向萧玄兰致意。
萧玄兰吓得连忙还礼。
她不禁暗自腹诽,这位传说中的真女德典范,还真是谦恭有礼,名不虚传,
她三姐那头咋咋呼呼的大尾巴驴,便算是修炼三生三世,也是望尘莫及。
·
慕皇后刚要开口再说些其他的,蓦地却顿住了,只冲着门外温和地笑。
萧玄兰不动声色地偷眼观瞧,却是不禁硬了头皮。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方才在御花园被她跺了一脚的那位女官。
那女官的肩上,还乖乖巧巧老老实实地蹲着一只猫儿。
萧玄兰家里养着猫儿,对猫儿天生亲近,更不用说这只通体雪白的猫儿像个雪球儿似的,又漂亮又乖巧,直待人亲。
可它的主人,却是一个死讨厌的家伙。
这让萧玄兰的心里很是一个不熨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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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莫非……
是来告状的……?
这也忒巧,
也忒快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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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看见慕皇后极是温柔地对她招了招手,微笑道:“你回来了。”
不待萧玄兰狐疑,那女官也看见了她。
“哟,这不是巧了么?小野猫儿也在这儿呢。”那女官笑得阴阳怪气,极尽揶揄。
萧玄兰听了,很是一个气儿不打一处来。
她暗暗地磨了磨牙,面上是周到得体的微笑:“天官大人,有礼了。”
芭蕉夸张地倒退一步,一脸愕然:“哎哟哟,受之不起受之不起——
你方才对本官哪里有礼了?可是无礼之极呢。如何?才过了这大一会儿便要不认账了?”
萧玄兰的头皮更硬了些。
若她真有先见之明,知道这尊老佛爷吃的是坤和宫里的香火,她打死也不会逞一时匹夫之勇去跺她脚背。
现在好了,
骑虎难下了。
她没多久之前还数落她三姐沉不住气,却不料她自己现下却是蹚上了燃眉之急。
·
“芭蕉,你们认识?”慕皇后问道。
芭蕉点了点头,紧接着又摇了摇头:“认识倒谈不上,我还没与她互通姓名呢——
只不过是我方才在御花园儿溜猫时,曾与她有过短暂的照面,
我见她弱质纤纤,楚楚可怜,便坏着心眼儿拦她去路,想逗她玩儿,她着急赶路,气不过,便跺了我一脚。”
萧玄兰暗暗地松了一口气,虽然这人过分讨厌,但终究没有胡乱描补方才的遭遇,倒也不失为一个……
算了,还是说她倒也不失为十分之一个正人君子罢。
萧玄兰经过方才一事,对她还是并无太好的印象。
便算是她养的猫儿好看,也不能抵消这份怨怼。
“你呀,想是将人家给惹急眼了。”
慕皇后含嗔带怨地拧了芭蕉一眼,“萧少女史这等矜持守礼之人都被你给气得跺你一脚,可见你方才的所作所为多么不是玩意儿。”
“我……”芭蕉梗了脖子想要分辩。
“皇后娘娘明鉴,”
萧玄兰借坡下驴,恭谨作礼,“方才在御花园时,臣女着急赶路,想着能够早些来给皇后娘娘请安,
却不料这位天官蓦地蹿出来拦住臣女去路,意无所指,只是安了拿臣女取乐的心思,
臣女气不过,觉她浪荡,不似个女儿家应有的好形状,这才大着胆子跺了她一脚,权作警示。
臣女先前不知这位天官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若臣女知道,定不会与天官为难,臣女定会第一时间来找皇后娘娘评理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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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该的。”
听罢萧玄兰的陈情,慕皇后冷着面皮拧了芭蕉一眼,“若本宫是萧少女史,跺你脚背都是轻的,本宫非得抡巴掌扇你不可。”
“皇后娘娘……”芭蕉夹起了尾巴,委委屈屈地鼓了鼓腮帮子。
“还不快与萧少女史致歉。”慕皇后又拧她一眼。
“方才是我无礼,还望萧少女史莫要见怪。”芭蕉不情不愿地与萧玄兰道歉。
“皇后娘娘,这……”芭蕉的这个道歉,她可不敢应承。
芭蕉是个服紫的正一品尚宫,按说都是该尊称一声尚宫娘娘的。
她萧玄兰不过是区区一介从二品上将军的女儿,是个没有品级的臣民,如何受之得起?
慕皇后宽慰似的对萧玄兰笑了一笑:“你且受着罢,此事是芭蕉做得不对,本宫稍后自会罚她禁足。”
既然慕皇后的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萧玄兰自然没有了推辞的余地,只得领受下了芭蕉的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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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又胡乱叙了一回话,见时候不早了,依律皇后不可留大臣在宫中吃饭,慕皇后便打发坤和宫管事的太监送客。
萧玄兰的一只脚刚踏出门槛,耳聪目明的她便隐约听到了一声“薰儿姐”的轻唤。
她下意识地四下环顾,并无人在唤她。
“四娘?有何不妥么?”见她神色不对,萧上将军出声轻唤她。
“爹……”
萧玄兰轻轻地咬了咬下唇,四顾一番,以语不传六耳的声音轻声道,
“我方才……听到有人呼唤薰儿了……”
“是谁人在唤你么?”
“不是在唤我。”萧玄兰肯定地摇了摇头。
萧上将军瞳孔一缩,下意识地回头向来路看去。
紧接着,他忽觉僭越,低眉顺眼地收回了视线。
“你……是否听错了……?”萧上将军微蹙着眉头,压低声音问。
“女儿绝没听错。”萧玄兰极为肯定地说。
“薰儿……还兴是香薰、美薰一类的名字呢……”
萧上将军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宽慰她,也是宽慰自己。
他虽然表面上毫无波澜,但心下里却是大为震动。
若他这些年来千方百计地寻找的那位含薰姑娘如今早已入了宫来当了女官,可不是无论如何苦心孤诣地找,都找不到么?
他心中一沉,暗道一声造化弄人。
若那位含薰姑娘是宫中女官,那么,便是他鞭长莫及的地方了。
紫禁城是皇家圣地,他萧上将军的手,委实伸不进来。
若真是这般,那么,他的女儿便也只能好自为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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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和宫。
“站住!”慕皇后一声断喝。
“薰儿姐,我真的要去佛堂罚跪么……我原当你只是在她面前装模作样给她看的……”
芭蕉鼓着腮帮子,一脸的老大不情愿,“我不过是拦了她的去路,又没有骂她打她,何至于此……”
“若在这上论,你自然不需罚跪。但是——”
慕皇后大喘了一口气,“你知道么?你方才还没回来时,我与那小丫头闲聊,她说她们第一代女学门生都能带徒儿了,
还是少则一两个,多则三五个甚至十个八个……
你说,她们那些糟粕东西,这得毒害多少灵秀未脱的女儿家?!我如今是越想越气,越想越气——
我恨呐!恨你方才为何不趁着四周无人,把那小兔崽子扔到水池子或是水井里给淹死了!
也省得放她回去毒害世间女儿了——你说你该不该罚?!”
“这……的确该罚……”见慕皇后说得合情合理,芭蕉不再分辩,心服口服了。
她不仅该罚,还该打。
她本是有机会将这毒物给弄死,结果她却没有珍惜,将那毒物给放虎归山了。
她不该罚谁该罚?
简直罚的对,罚的好!
“去罢……我乏了,让你梧桐姐姐过来给我揉揉……”
慕皇后脱力地瘫在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