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你清瘦了……你受苦了……是为父不好……都是为父不好……”萧上将军唇角颤了一颤,落下泪来。
他自责极了。
他早该交还虎符,告老还乡的。
私下里暗中寻人,如何不能寻找?
何苦这般把着虎符不撒手,白白让那元昊皇帝猜忌自己拥兵自重,
还被迫将这唯一一个被他大着胆子教养出来的天性解放的虎狼之女,拴上链子穿上花袄做小伏低地当个小狗儿,
送进宫来给人家摇尾乞怜,仰人鼻息,看人眼色地过活。
设身处地地这般一思量,萧上将军不禁悲从中来,老泪纵横。
他的女儿,想必是委屈大了,
委屈极了!
“爹,你别哭嘛,你一哭,我也想哭了……
你这该死的老东西!皓首匹夫!苍髯老贼!我让你别哭你还哭,简直气煞我也——!”
萧玄芝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一跃而起,投进萧上将军的怀里,
她一边不干不净没大没小地骂他,一边哇哇哭着张牙舞爪地去捶他打他。
萧上将军抱着她,轻轻地拍打着她的后背哄她,极尽宠溺。
见她这副又哭又笑又委屈又凶悍的模样,一边的萧淑人和萧玄兰也不禁地噗嗤一笑。
她的女儿,终究还是她的女儿。
她的姐姐,终究也还是她的姐姐。
精致的妆容,繁复华美的衣袍底下,她的那副灵魂没有变。
她还是她。
·
“好好好……不哭……爹不哭……”
虽然嘴上说着不哭,但萧上将军依然还在老泪纵横。
萧玄芝抽抽噎噎地哼了一声,不再与他计较。
撒过野后,她渐渐安分下来,窝在萧上将军的怀里轻声叹息道,
“爹,正所谓是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若我没有入宫,我也咂摸不过味儿来,你原是这天下顶好顶好的父亲,是我以前错怪你了,我……实在是对你不住……”
“都过去了,还说这些作甚?更何况,你爹我呀,从来不仅没怪过你,甚至还顶喜欢你这聪明伶俐的模样……
跟你大姑姑的秉性,如今,可是愈发地相像了……”
言及此处,萧上将军老怀甚慰地叹息一声。
“大姑姑?”萧玄芝眉梢一挑。
萧上将军从未与萧玄芝特意说过她大姑姑的事情。
她只知道她的大姑姑是害了急病,英年早逝,
此外,一无所知。
而萧上将军此番提及,明显是欲言又止,话里有话。
“现在还不是时候,等……等到时候了,爹再与你细细言说,”
萧上将军从八月十五的圣旨降下以后,暗中已又多派了三路人马,加紧加急去打听那位含薰姑娘的下落,
如今却依然杳无音讯,一无所获。
是以,他如今还不能将这些事情告诉萧玄芝,省得她在宫里惦记牵挂,心生郁结。
他已打定了主意,这次去蛇潭国边境拉练演兵回来,便向元昊皇帝交还虎符,称病告老。
留给他寻找打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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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事这般藏着掖着……”
萧玄芝吸了吸鼻子,嘟了嘟嘴,一脸的老大不情愿。
萧上将军忍俊不禁地刮了一下她的鼻梁:“不说这个,话说回来,你这连日来,可还好么?”
萧玄芝叹息一声,道:“倒是还好。我演的那出杜鹃啼血的戏码,倒是将他给欺瞒过去了,还从姓慕的……
那个、从皇后娘娘那里得了个搬来此处静养的体恤,还免了我每日的晨昏定省,
周围无人聒噪,大耗子——元昊皇帝也不来烦我,倒是乐得自在清静。”
“如此甚好……”
萧上将军松了一口气,“我还怕你藏掖不住你那抟扶摇上天的秉性,教人捉住你的狐狸尾巴。
如此一来,我倒是放心了许多。”
萧玄芝从萧上将军的怀中脱出,站直身形,问道:“爹,大耗子可曾问过你关于我心脉纤薄一事么?”
“前天退朝之后,倒是单独把你爹我找去颐心殿问过,”
萧上将军点了点头,看了一眼萧玄兰,对萧玄芝宽慰一笑,
“你离家前曾用女书给四娘留书一封,细表了你之安排,四娘将书信翻译过来念给你娘和我听了,
陛下将我传召去颐心殿时,我便是照着你书信上的安排与他回禀的,倒是不曾见他有疑心的神色。”
“这便是再好不过了……”
萧玄芝松了口气,转面对萧玄兰赞许地点了点头。
萧玄兰俏皮地吐了吐舌头,眨了眨眼睛,对她嘻嘻地笑。
萧玄芝又与母亲细细地说了一遭体己话,便将视线投向萧玄兰,
对她勾了勾唇角,又对萧上将军夫妇道:“爹,娘,时候不早了,你们先去大耗子和姓慕的那里请个安罢,
耽误久了还未去请安,省得落下埋怨——
我与含薰还有些话说,等与她交待完了,我便让她去姓慕的那里找你们。”
“好。”
萧上将军两口子点了点头,与萧玄兰嘱咐两句,便转身出了殿门。
萧玄芝倚门相送。
待到他们的背影在她的视线中消失以后,她才转过身来,对萧玄兰道:
“含薰,我的女学和琴歌曲苑,在你手底下如何了?”
“先不说这个——”
萧玄兰讳莫如深地对萧玄芝勾着唇笑,“你猜,我给你带甚好东西来了?”
萧玄芝嗤了一声,阴阳怪气儿地揶揄她:“你那里还能有甚好东西?莫非……是小李公子不穿衣裳的文章图画本子?”
说罢,贼眉鼠眼地笑了,可膈应煞个人。
“该死的!我……我给你带个屁来了!”萧玄兰气的咬牙切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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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喵呜~~”
忽然,一个声音,自门口传来。
“三花儿!”
萧玄芝虎躯一震,眼前一亮,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抱起三花儿一顿猛嘬,
弄得她满嘴满脸都是猫毛,
刚止住的眼泪又断了线儿的珍珠似的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呜呜……我的心肝儿……我的宝贝儿……我的小乖乖……娘亲可想死你了……”
萧玄兰见状也是红了眼眶,声线却是强作冷硬:
“该死的!一张嘴就跟我要小李公子的香…艳图文,早知道你这般死没良心,我便不把三花儿带来给你了!
——还有三花儿你也是!兔崽子!我方才不是与你说好了,让你在树上躲着,等我吹哨儿了你再下来的么?
谁让你现在就下来的?这般不听话,小姨妈不要你了!”
萧玄兰将食指伸直,像啄木鸟儿似的,笃笃笃地去敲三花儿那小巧玲珑的小脑袋。
“嘶!你敲疼它了!”
萧玄芝大惊失色,赶紧攥住萧玄兰的手指头甩到一边,心疼万分地给三花儿呼噜它小脑袋上的毛儿,
“呼噜呼噜毛儿,吓不着——小姨妈这个黑了心肝脾肺肾的蛇蝎毒妇在家时候没少苦待你罢……”
“喵呜~~”
三花儿叫了一声,把小脑袋往萧玄芝的怀里拱了又拱。
“哼……小姨妈到底没有妈亲,我算是白养你了……!”
萧玄兰见三花儿在萧玄芝的怀里舒服得直打呼噜,气得气儿不打一处来,磨着牙数落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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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薰……”
萧玄芝把一整张脸埋在三花儿那柔软顺滑的毛里,没有抬眼,瓮声瓮气道,
“多谢你了……”
萧玄兰噗嗤一笑,收敛怒容:“如何谢不谢的?你若安好,便是对我最深最重的感激了。”
·
萧玄芝着虎子和秀儿在外头溜达着巡逻放哨,把清月和寒星两个叫进屋来与自己密谋。
喝了一盏茶,闲话了少许家常,萧玄芝便抱着三花儿询问萧玄兰:
“含薰,咱们琴歌曲苑和女学现下如何,你且与我和月女史还有星女史说说。”
萧玄兰道:“琴歌曲苑这几个月又从外地招收了五百多个学生,日常用度还有许多富余,
京城内外的大家闺秀和小家碧玉们,还有许多寄身风尘的好心姐姐,在大李公子销声匿迹以后也不遗余力地捐赠了不少脂粉钱,
还有那些曾在琴歌曲苑里学到技艺,嫁去高门大户的姐姐们,也都无一例外地多少捐了些自己的嫁妆和聘礼,
甚至连那许多曾经与你打过官司的花魁娘子们,也陆陆续续地良心发现,觉出大李公子不是安了薅她们羊毛,将她们养肥了宰杀吃肉的心思,
而是真心实意地为女儿家的地位谋划算计,慢慢的也都慷慨解囊,捐赠了不少银钱——
虽然大李公子不在江湖上行走了,但是琴歌曲苑凭着姐姐妹妹们的捐赠,维持个三年五年的,想必不成问题。”
“光维持个三年五年的哪够?”
寒星略想了一想,道:“咱们也不能光指望着姐姐妹妹们的捐赠,
咱们也应该想方设法地让那些钱生新的钱出来才是,这样才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虽然女儿家不能顶门立户地做生意,但大李公子和小李公子却是男儿家,
小薰儿,你何不私下去让大郎和二郎动用些人脉关系,置办些挂在两位李公子名下的产业?”
“这个嘛——岳姐姐一早儿就想到了,早就私底下谋划起来了。”萧玄兰笑得眉眼弯弯。
寒星瞳孔一缩,颇有意外:“哦?小玉儿倒是挺有先见之明的。”
“那是自然,你也不看看小玉儿是谁人的关门徒儿。”
萧玄芝紧跟着便在那里故作老气横秋,涎皮赖脸地邀功。
“瞧瞧,这还没夸她呢,尾巴棍子就翘上了天,
但凡夸她两句,怕不是便要扑棱着翅膀飞了。”清月在一旁阴阳怪气地揶揄萧玄芝。
寒星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又转面问萧玄兰道:“小薰儿,咱们的女学在你和岳女史的督导下变得如何了?”
“这我便不得不夸岳姐姐治学有方了,”
言及此处,萧玄兰的眼睛亮了一亮,不掩赞许,“岳姐姐为了发挥各人的长处,举办了一次考试,将咱们梅花四十卿分为了文卿和武卿,
文卿执笔,以白纸写字,故以白梅为喻,又称白家;
武卿执剑,以血汗作画,故以红梅为喻,又称红家——
红家首席称红梅大娘,次之二娘、三娘,以此类推,白家也是同样道理。
红家大娘和二娘是姊妹们推举出来的,大娘是寒星姐姐,二娘是清月姐姐,红家三娘是玲珑姐姐——”
“哎哎哎,那我呢?”
萧玄芝截口问道,“我的武艺,可也不差次些罢?凭甚贺小丫头都能坐上三娘的交椅,我却排不上号?”
萧玄兰拧她一眼:“还没说到你呢,你就这般沉不住气——
你是姊妹们推举出来的白家大娘,岳姐姐是白家二娘,我是白家三娘。”
“噢……原是这般……”萧玄芝这才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不再追究。
萧玄兰哼了一声,含嗔带怨地数落她:“三姐,不是我说你,你怎到老都这般沉不住气?
真说不好听的,你这毛病若是不留心给改了,早早晚晚的,能坏了我们大事……”
她叹息一声,转头对清月和寒星两人无奈地赔笑道,“清月姐姐,寒星姐姐,三姐这老毛病总也改不掉,教我怪不放心的,
但望你们能够不离身前地多多照拂提点着她些,省得一离了眼眉前儿,哪下不合适了,教她给咱们捅出篓子来,
到时候,只怕不好收拾。”
寒星冷若冰霜地拧了萧玄芝一眼,转面对萧玄兰笑得如沐春风,
亲昵地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小薰儿,你放心罢,总有姐姐们盯着她。”
清月也附和着点了点头:“就是,你放心罢,有我们两个还有虎子和秀儿在她身边看着,断不会教她翻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