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玄芝原先还想着找话去骗元昊皇帝和慕皇后,让他们体恤自己心脉纤薄,将自己搬去一个远离喧嚣,僻静的所在。
谁曾想,还没打好用来诓骗他们的腹稿,竟然阴差阳错地先得着了个体恤,搬到了仁乐殿。
仁乐殿之名取自“仁者乐山”,
位置也是个顶好的位置,就坐落在御花园里方圆近半里地的假山后面,
四周树木苍翠,疏条交映,是一个冬暖夏凉,静养身心的好地方。
她听从了寒星的建言,以静养身心为名,将内务府分派给她的宫女内监一应归还了回去,
只留下了清月、寒星、虎子和秀儿四人在身边侍奉。
如此一来,她至少不用担心自己的身边隔墙有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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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搬去仁乐殿后,传闻萧玄芝竟是被一只乱跑的耗子给骇破苦胆,
又抖抖索索胡乱抽抽地吐了好几升血,连夜紧急宣了三五趟太医才好歹稳妥下来。
事后,内务府的总管大太监领了一顿板子,
腚上的疼痛还没好利索,便即刻着人去仁乐殿周围撒老鼠药补救。
至于萧玄芝,慕皇后从梧桐那里听闻她又吐了好几升血,险些没救回来,就此撒手人寰,
怜惜她身子骨儿孱弱,便着令梧桐去传了个口谕,免去她每日晨昏定省的颠簸劳累,让她在仁乐殿中好生静养,
几时身子大好了,几时再来列席晨昏定省。
当天晚上,萧玄芝点了三炷香,在院中挖了个深坑,郑而重之地埋进去了四只喜鹊的遗体——
那四只喜鹊身上的血水都被一滴不剩地给放了个干净。
它们是虎子为了给萧玄芝冒充呕吐出来的血水,
趁着夜黑风高,用弹弓从树上打下来的。
一开始,萧玄芝还很难过,心道是为了自己的自在,造下了这等无妄的杀业,实在是太过残忍。
后头清月、寒星、秀儿和虎子一道来劝慰她,使她想通了见其生,不忍见其死;
闻其声,不忍食其肉的关窍,这才稍许释然。
鸡鸭鱼死得,猪牛羊死得,何以喜鹊死不得?
不过是杀鸡宰鸭,杀羊宰牛之时,她未曾见过罢了。
鸡鸭鱼,猪牛羊死的也惨,可肉,她却照吃不误。
她父亲随皇帝春围秋狩打猎回来的野味,她也没少往肚子里吃。
人活着,本便会为害旁的生灵,自要是不以虐杀折磨取乐,便也无可厚非。
这天底下,每日死在世人手上的生灵数十万计乃至百万计,
逐一挨个地心疼,是心疼不过来的。
最后,萧玄芝为这四只喜鹊念了四段往生咒,便将这段插曲给翻了篇儿,揭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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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无话,
忽忽便来到了三朝回门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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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的回门与民间不同。
民间的回门,是出嫁三天以后,夫婿携妻子带着各色礼物去老丈人家拜访,
而宫里的回门却是不然,
元昊皇帝日理万机,自然抽不出时间、抑或是不想抽出时间来接待萧上将军一家,
是以他们一家人便只是能够来看看萧玄芝一眼,与她闲叙一回话。
宫中不比民间,不能随意过来串门,哪怕是妃嫔媵嫱的娘家亲人,
若无意外,他们下次再见,便需得等到过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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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朝回门的一大早,皇帝、皇后及各宫娘娘小主的赏赐和随喜的份子便络绎不绝地到了。
抛开那些零碎的东西不论,
元昊皇帝赏赐的大件儿是珠宝玉器,绫罗绸缎种种,
而慕皇后赏赐的却是雪莲、人参、鹿茸、北疆大马枣儿等滋补佳品。
若论上心,还是慕皇后待她更为上心。
萧玄芝的心里隐隐有些触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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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这姓慕的是真心还是假意……若是真心,或可托付……”
她表情茫然地看着那一桌子的赏赐,语声喃喃地说。
寒星抿唇一笑,低眉顺眼道:“皇后娘娘母仪天下,泽被苍生。”
萧玄芝浑身一凛,旋即换作一副森冷淡漠的神色,眯了眯眼睛,收了收下颌,颔首道:“差点儿忘了……”
她盖是逢场作戏罢。
这位慕皇后,想必是借机做样子给他元昊皇帝看的。
用雪莲、人参、鹿茸这些子她皇后娘娘若是想吃,便会有人即刻预备的,
于她慕皇后而言“无足轻重”,但于她萧贵人而言,却是“无上荣宠”的东西来与她打点示好,
能在她区区一介六品贵人的身上下这般大的本钱,
自然,这位慕皇后的醉翁之意,是断然不在她萧贵人这一壶酒身上的。
于她慕皇后而言,萧玄芝不过是一枚棋子。
她慕皇后,只不过是想要用这份海纳百川的慈悲怜悯和包容之心,
来巩固自己在元昊皇帝之前的恩宠罢了。
于她慕皇后而言,这些进补佳品无足轻重,招一招手,便有无数人为她奉上。
自然,于她慕皇后而言,她萧玄芝萧贵人,亦是无足轻重,
招一招手,便有无数个张王李赵贵人凑付过去,殷勤谄媚。
如此说来,这番心意,自然不必过于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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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啧、这日子一过得安逸,险些便要忘记了自己的处境。”
萧玄芝的面上即刻变作一副森冷凉薄的笑,“差点儿,便将此处给当作是自个儿家里了……好险。”
在这里,
她是棋子,是掣肘,是人质……
是笼中鸟,是掌中珠……
唯独,不是一个自由自在,随心所欲的人。
她的真心,也是除了清月、寒星、虎子、秀儿以外,
不可、亦是不能托付给旁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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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禁心中好笑,自己怎地竟是如此这般地不谨慎?
差一点儿,便要觉得那位皇后娘娘可以依靠了。
在这深宫之中,岂是有一个人可以放心依靠、值得依靠的么?
哪一个不是明枪暗箭地互施倾轧,明里暗里地狠生斗法?
她本不该对此地抱有任何期待。
明面儿上该感激便做足了礼数感激。
暗地里,该提防,一样还是得谨小慎微地提防。
毕竟在这后宫之中,暗潮汹涌,波诡云谲。
最缺的,便是“真心”二字。
任何时候,除了与同自己知根知底,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人以外,
再其他的任何人、任何时候,都是不可将这一片真心给托付出去的。
谁知道将那一片真心给托付出去了以后,转过头来,会不会被别人给用来当做是重伤自己的利刃呢?
如此想着,萧玄芝的心里竟是愈发觉得寒凉了。
寒星和清月低眉看了萧玄芝一会儿,勾起唇角微微一笑,一人握住了她的一只手。
清月郑而重之地说道:“萧萧,你且放心好了。只要有我们在的一日,便一日不会教你被人重伤。”
寒星附和地点了点头,缓声道:“斗法的本事咱们有,拳脚上的功夫,咱们也有——
萧萧,你莫怕,总有姐姐们在身边儿护着你呢。”
萧玄芝抿了抿唇,哽咽着点了点头:“好……”
寒星拍了拍她的手背,宽慰她道:“你切莫哭花了妆。稍时,将军他们便要过来看望你了。”
“嗯……”
萧玄芝轻轻地点了点头。
饶是她平常能够如此这般地肩负担当,她终究,还是个不过双九年华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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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上将军、萧淑人李氏及小妹萧玄兰一行来到宫中探望萧玄芝。
萧玄芝的大哥二哥有公务在身,抽不出时间过来探望,便只能够交托爹娘给她带了许多好吃好玩儿的物件儿,嘱她好生照顾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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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一见到萧玄芝,萧上将军一行三人便齐齐整整地跪了下来,口称敬辞:“恭祝小主贵体康健,如意顺遂。”
他们在萧玄芝的座前跪着叩首,萧玄芝则是在椅子上端坐着领受。
一时之间,她不禁百感交集。
面前跪着的,是她两鬓斑白的父母,还有她未过及笄的同胞妹妹。
都是她至亲至近的人。
这普天之下,岂有父母给子女下跪的道理么?
没有。
除非,是他们的孩子蒙恩,成为了入宫伴驾的天家之人。
现在的萧玄芝,是陪伴真龙天子、君王圣驾的女人,虽不是主子,却也是个小主,
而萧上将军夫妇,虽然是萧玄芝的生身父母,却是君王的臣民,
既是臣民,便合该向君王的女人下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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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玄芝咬紧了后槽牙。
曾经,她在茶楼里面听说书先生说书讲古的时候,倒不觉得如何,如今设身处地,身临其境了,才觉出这规训的胡搅蛮缠来。
君为臣纲,她是君王的女人,是高于臣子、低于君王的身份,所以她的生身父母要给她下跪叩拜。
实在是可笑荒谬至极。
古往今来,难道,竟没有人质疑过它的无理之处么?
何止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也是同样道理。
为何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为何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
为何夫要妻从,妻不得不从?
为何呢……
这都是为何?
一时间,疑问遍布了萧玄芝的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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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月、寒星、虎子和秀儿一早儿就被萧玄芝给指派出去,在宫殿的外围巡逻放哨了。
“爹,娘,含薰,这里没有旁人,咱们……还是同在家一样……”
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她是几近哽咽地说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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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同在家一样。
本便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一回事了,此时此刻,却需得提心吊胆,仿若做贼似的。
她心念电转,
蓦然思及在家时候,她那般没大没小,不仅免了家里奴才奴婢下跪叩拜的规矩,将他们与自己一视同仁,以形近姊妹弟兄之礼相待,
甚至还时常毫不留情地指着自己亲爹的鼻子骂他是老不修的、老不死的,
而萧上将军却对她极尽纵容,丝毫不与她计较的形状,
再结合她今时今日的处境,
她顿悟,
原来,她那个“死讨厌”的爹,一直以来,都将她保护得极好极好,这才放任了她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野蛮生长。
若是换了旁的人家,像她那般天性张扬,不守礼教的女儿家,亲父为使家丑不可外扬,早八百辈子前便授意家丁将她捉拿回绣楼里面,钉死窗户,断水断粮地将她给饿死了,
然后对外宣称他们的女儿是幡然悔悟,无颜面对邻里街坊,这才惭愧殉节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