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玄芝一行刚回到祥云宫,陆才人便端着一杯茶水巧笑嫣然袅娜娉婷殷勤备至风情万种地迎了上来。
吓了萧玄芝一大跳,噌地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早上刚出门时,这位陆才人还对她出言不逊,
这才连半天都没过去,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对她的态度来了个翻天覆地的改变。
跟着,萧玄芝想起来了,那位徐嫔娘娘早大半个时辰前就回来了,
兴许是她把自己深受皇后娘娘青睐,让自己破例去坐在贵妃鸾椅上一事也带了回来。
这位陆才人毫无疑问是个见风使舵的主儿。
早先儿觉得她萧玄芝不过是个被一乘小轿抬送入宫的破落户,无所依傍,可以任其凌…辱。
现下得知她抱上了皇后娘娘的大腿,立刻吓得跑过来献殷勤。
如此想来,萧玄芝多少放了点儿心。
无论这位陆才人本心如何,
至少,她不会,也不敢给自己下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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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姐姐这是所为何事?”
萧玄芝扬起一个明媚的笑脸,使人见之如沐春风。
陆才人斟字酌句道:“我……妹妹早些时候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萧姐姐,
此番特意奉茶过来,与萧姐姐赔句不是,还望萧姐姐莫要怪罪。”
说话间,把茶水递了过去。
萧玄芝得体接下,对陆才人躬身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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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征性地喝了两口茶,萧玄芝将茶盏递给寒星,让她帮忙端着,对陆才人温柔笑道:
“陆姐姐这是哪里的话?你我共同侍奉君王,便顶算是自家姊妹。
亲生姐妹之间还有看不惯,互相赌气拌嘴的时候呢,过了那段儿时间,照样能够亲近回来。
妹妹权当你是自家姐姐,话说过去便过去了,不曾与姐姐置气,还望姐姐莫要多心。”
陆才人道:“那便是再好不过了。方才妹妹委实多有得罪,如今幡悔,往后定然鼎力照拂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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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妹妹,陆妹妹便是这样一个口无遮拦之人,我方才已经狠狠教训过她了,
往后,她若再吃饱了撑的过来与你找不自在,你只管过来告诉我,我定然帮你拆了她的小贱骨头,剥了她的小贱皮子。”
身后不远处的石凳石桌那里,雅良媛慈眉善目地对萧玄芝笑。
萧玄芝才刚入宫,还没将这些人给认全乎,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雅良媛的衣裳,只能确定她是个从五品的小主。
雅良媛笑得温善:“我是雅良媛,本家姓陈,你可以唤我陈姐姐。”
“多谢陈姐姐照拂。”
萧玄芝从善如流地盘着两朵兰花指与她道谢。
雅良媛与她回礼道:“无妨。正如你所言,大家都是自家姊妹,本便没有相斗相争的意义,
像陆妹妹这般的,不过是吃饱了撑着了,自己个儿闲得没事做,才来找你的不自在,
你且放心,我方才已为她找好了事情来做,往后,她想闲着,也是没门儿了。”
陆才人连忙附和:“就是就是,陈姐姐所言极是——”
萧玄芝点了点头,刚要说话,便听见门外传来一声宦官的通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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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皇后娘娘懿旨——
祥云宫萧贵人接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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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前脚刚回来,后脚懿旨便到了。萧妹妹真是好福气呀。”雅良媛笑道。
“哪里,都是托姐姐的福。”萧玄芝谦恭回礼。
“那这般,你先接旨罢,我们回避了。”雅良媛道。
“好。那二位姐姐慢走——”萧玄芝屈了屈膝,目送着二人远去。
“接旨去罢,看看那姓慕的有何贵干。”萧玄芝长呼了一口气,低眉与清月和寒星交换了一个眼色,悄声道。
说罢,携着二人向宫门口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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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禀的是位公公,来宣旨的,却是一位女官。
看衣着,应该是跟那位梧桐尚宫一样的,慕皇后身边的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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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娘娘凤仪六宫,德泽天下。”
萧玄芝迎了上去,在那持笺女官面前恭顺跪下,垂眸敛目,口称敬辞。
那女官对萧玄芝勾唇笑道:“下官不过是来传个皇后娘娘的手谕,萧贵人大可不必如此拘礼,站起来接旨罢。”
萧玄芝依言照做地站起身来。
抬头看去,一眼便看见那女官怀里抱了个通体雪白的猫儿。
她来传皇后的手谕,还真是随便。
那女官极为随便地说道:“萧贵人,皇后娘娘说,让你拾掇拾掇东西,搬到御花园里的仁乐殿去静养——”八壹中文網
说完,她将脑袋一抻,向院子里坐着聊天下棋的几位宫嫔扬声询问:
“哎,各位,我陈姐姐呢?我找她有点事儿——”
说着,便要抱着猫儿越步而去。
萧玄芝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人越过自己,径自而去。
方走了三五步,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哪般似的,退回来抱歉地对萧玄芝笑笑,把手上的手谕一把怼在她怀里:
“噢、忘了,还有个钦此——下官还有事,谢恩就免了,你去拾掇拾掇搬家罢。”
话没说完,她便抱着猫儿走了。
萧玄芝算是看出来了,这位尚宫不仅随便,且是随便极了。
她实在是想不到,那位真女德典范的手底下,竟然还有这样不知礼数的女子。
但是,她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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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才人从朱漆门柱后抻了个脑袋出来,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外面。
见到过来宣旨那人的形容,她当即松了口气,穿花蝴蝶似的从门柱后面转了出来,迎了上去。
“芭蕉姐姐,好久不见——来,雪球儿快让我抱抱——想姐姐没有——”
萧玄芝一偏头,就看见那陆才人巧笑嫣然袅娜娉婷殷勤备至风情万种地迎了上去,伸着一双纤纤玉手就要去抱人家的猫。
那副上赶着的模样,比方才给她递茶水时,可老了去了。
可谓是人不如猫。
那位被唤作芭蕉的尚宫也不跟她计较,仿佛还与她颇为相熟,隔着三五步路的距离就把猫举了过去:“陆姐姐,我陈姐姐呢?”
“陈姐姐在这儿——诶?方才她还在这儿呢——”陆才人抱着猫儿,左顾右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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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玄芝的肩膀上轻飘飘地搭上了一只手掌。
“这位是小慕尚宫,名字唤作芭蕉,是皇后娘娘家里陪嫁过来的娘家人。
她入宫时年岁尚小,虚岁不过才只有八岁,顶算着是在这宫里长大的。
她是温婕二公主的侍读女官,深受温婕二公主之爱重,
早几年前,温婕二公主喜欢跟一起在御书房读书的公侯世子们打架,没少叫过小慕尚宫去给她助拳,
一来二去的,小慕尚宫也养成了同温婕二公主那般横着走路的脾性,
又因着有温婕二公主给她撑腰,也因着她是皇后娘娘的娘家人,饶是这般无法无天,也无人敢与她叫板——
就连陛下也是宠着护着她,总说等到她愿意出阁之时,将她册封为郡主,给她寻摸个如意郎君好当郡马。”
萧玄芝正兀自发愣,一个声音自她身后传来。
回头一看,正是雅良媛。
萧玄芝礼数周到地对她躬身致意,又道:“陈姐姐,那小慕尚宫现下正寻你呢。”
“寻我?”雅良媛瞳孔一缩,似有诧异。
“陈姐姐——”
不待她说话,耳聪目明的芭蕉便找着了她。
“萧妹妹也一道过去罢,”
雅良媛牵起了萧玄芝的手腕,“去与芭蕉熟悉熟悉——
她看着这般放浪形骸,嚣张跋扈,实际上,却是一个极为温柔良善之人。”
“好。”
萧玄芝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随着雅良媛一道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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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姐姐,你怎把这萧鹌——安、分、守、己的萧贵人给带过来了?
有她在我眼眉前儿晃悠,我说话不自在。”
芭蕉神色不善地扫了萧玄芝一眼,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还险些将皇后给她起的诨号说秃噜嘴。
“如何不自在了?”
雅良媛巧笑嫣然地在石凳上守着陆才人坐下,去逗她怀里的猫儿,“瞧瞧,雪球儿又胖了——
教我说,给它投食儿,还是得让梧桐姐姐来,你望望你,那一遭梧桐姐姐出宫探亲,把雪球儿托付给你,你却光顾着自己去玩儿,
不到半个月,便将咱们可怜的雪球儿小乖乖给饿成了一只麻秆儿,可心疼煞个人了。”
“都多久前的事儿了你还记着呢?”
芭蕉含嗔带怨地鼓了鼓腮帮子,又气儿不顺地扫了萧玄芝一眼,阴阳怪气道:
“萧贵人是女德典范,大家闺秀,我是乡野村姑,泼辣刁蛮,我跟她不是一路人,
我最烦听她们这些人老和尚念经,嗡嗡嗡嗡地净吵的人脑仁儿疼,有这时间不如多看点儿——
书。”
说完最后一个字,芭蕉对雅良媛心照不宣地勾了勾唇角,接着说,
“对了陈姐姐,我去跟皇后娘娘求了个恩典,接下来的十天半个月里,元——
那个、原来是由萧贵人侍寝的,这不是她身子骨儿如今尚且不利索么,
皇后娘娘让她去仁乐殿将养至大好了再行侍寝,这头里的十天半个月侍奉陛下起居一事,便交给你了。
十天半个月过后,萧贵人的身子骨儿若还没好利索,便再让敬事房递牌子给陛下翻。”
“也就是说,这十天半个月,陈姐姐将受陛下独宠?”
陆才人震惊得合不拢嘴,转面对雅良媛酸溜溜地说道,
“说罢,你是几时勾搭上皇后娘娘的?平常日子一副清心寡欲淡泊无争的模样,仿佛是个遗世独立的仙子娘娘,
闹了半天,合着是闷声发大财来了?难怪你上赶着要为小皇子绣——”
“嘘!”
雅良媛一惊,慌忙捂住了陆才人的嘴,低声斥道,
“我想安排个惊喜,险些让你给我抖搂出来——这该死的!合该被拉去慎刑司铰舌头!”
“呜……”陆才人偃旗息鼓,畏畏缩缩地抱着猫儿示弱。
“你若也想去找陛下睡觉,便去求陈姐姐匀个两三天儿的给你便是,
这十天半个月间说是她独宠,也总有疲乏的时候,”
芭蕉看陆才人这模样直忍不住笑,又转面对雅良媛道,“陈姐姐,陆姐姐平常看‘书’么?”
跟着,又递过去了一个意味深长且是心照不宣的眼色。
“她平常……不看的。”雅良媛看了陆才人一眼,讳莫如深道。
陆才人连忙梗了脖子辩白:“谁说我平常不看书了?我平常琴棋书画,样样数数,皆不落下!”
“我没问你这些书。”芭蕉笑嘻嘻地摇了摇头。
陆才人狐疑道:“没问这些,那是哪些?……嗯……女德女训甚的,近来确乎是看得少了……
唉,陛下许久也不翻我牌子,空有满肚子女德女训的学问,他看不见,也是枉然……”
芭蕉点了点头,又对雅良媛笑得意味深长且是心照不宣:
“陈姐姐,等这段儿侍寝的日子过去,皇后娘娘必会为你擢升位份,让你去当一宫主位,
及那时,你把几个放心的姊妹带去你主位的宫中,等我闲下来了,就带些书去给她们看,陶冶陶冶情操,
若她们也能写出来,画出来,让我赏心悦目,我这一高兴了,自然会去皇后娘娘面前帮她们说话。
陈姐姐,自从上次因缘际会,你将那宝书赠予了我,我便日夜观摩,早晚学习,领会其中精妙奥义——
我也无甚过分的要求,只望你往后当了主子,能够不忘初心,多把来些醍醐为我灌灌顶。
你于我有赠书之恩,我便当你是自家姊妹,自然倾尽全力地为你谋划算计。”
一番话,说得极是云里雾里。
聪明绝顶的萧玄芝便算是绞尽脑汁,真把自己给思索得掉光头发绝了顶,也猜不透她们两边厢是在打哪门子的机锋禅意。
不是很聪明的陆才人就更听不明白了,她现在听得是浑身脑仁儿疼。
不过萧玄芝终究还是明白了一点,这位芭蕉尚宫是真的不待见她这个女德典范。
从方才到现在,愣是将她给冷落了这大半晌,一个眼神儿都没施舍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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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萧贵人,你怎地还在此间?你不是该回去着人拾掇东西的么?”
芭蕉冷言冷语,分明给她下了个逐客令。
萧玄芝勾着唇角尴尬地笑了笑,正巧听见陆才人怀里那猫儿慵懒地喵了一声。
她伸出手去,没话找话地故意软着声音道:“这猫儿真乖——”
“不可——!”
陆才人吓得眼珠子都瞪得溜圆。
就看见,前一瞬间还慵态万千的那猫儿,立刻警觉地炸起了浑身毛发,大尾巴棍子炸的跟个鸡毛掸子似的。
它冲着萧玄芝极尽威胁地哈了一口气,露出了锋利的獠牙,亮出了肉垫里面锋利的爪子,眼瞅着便要去挠她的脸。
雅良媛连忙按住了那猫儿的小手爪子,软着声音哄它:
“雪球儿乖,这是你新来的萧姐姐~~莫要与她耍狠~~啾~~”
说完,向着雪球儿的小脑袋上亲了一口,复又与萧玄芝言说,
“萧妹妹,雪球儿的性子较为认生,对待与它相熟之人,便粘着腻着,乖巧万千。
但若是与它不相熟的人想要摸它一把,它便不愿意了,轻则破皮,重则见血——”
芭蕉尖酸刻薄地剜了萧玄芝一眼,阴阳怪气地说道:“可不是么,
这小母猫儿正是我这个乡野泼妇教调出来的,秉性自然随我,我不待见的人,它自然也是不待见的。
萧贵人你还是离它远着点儿吧,省得哪下不合适了,你这如花似玉的小脸儿啊,可就破~~了相了。”
萧玄芝心中好笑,面上却极为诚恳:“多谢小慕尚宫提点。”
芭蕉不掩嫌弃地摆了摆手:“免了,你且回罢,省得在外头吹风吹得久了,又疼得直抽抽。
皇后娘娘和梧桐姐怜香惜玉,愿意心疼照拂着你些——而我就不一样了。
像你这等迂腐古板之人,死了,我得拉个草台班子,去你坟头儿上扭半天秧歌儿,以昭我欢悦之心。”
“芭蕉……”
雅良媛吓了一跳,连忙要去捂芭蕉的嘴,示意她莫要放肆。
“无妨。”
芭蕉宽慰地拍了拍雅良媛的手臂,巧笑嫣然地对她说道,“我不喜欢的,二丫丫——咳、二公主定然也不喜欢,
有她给我撑腰,我便算是在此大放厥词,她萧贵人也奈何不了我。
我如今把话撂下,我便是讨厌她萧贵人讨厌极了,望之生厌,闻之切齿,避之唯恐不及。
她若觉得委屈了,大可以哭哭啼啼拧拧哒哒地跑到陛下面前去告状,
我倒是要看看,陛下是心疼我这个干妹妹,还是心疼她这个小妖精。”
一番话,抑扬顿挫的腔调,和憎恶弃绝的嘴脸几乎是与温婕二公主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萧玄芝咬紧了下唇。
她想笑,但是她不能。
她紧紧地蹙起了眉头,极尽委屈。
“嗤——”
芭蕉收了收身子,嗤之以鼻。
她嫌弃地将自己好看的下颌给生生地挤出了难看的双下巴,是分明的没眼看。
“啧啧啧,不过是奚落两句,便这般要死要活——想来,不见天颜,郁郁而终,也是早晚。
顶好的女儿家,顶好的出身,没想到,竟是个顶赖的糟粕……也不知该说你可恶还是可怜了……”
秀眉紧蹙,唇角抽动的萧玄芝屈了屈膝与众人告辞,没有说话。
转过身的那一刹那,她的嘴角扬起了一个明媚的弧度。
稍纵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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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荷,你怎站在此处发愣呢?还不将果盘儿点心给小慕尚宫端过去?”
一名稍微年长一些的宫女,见到一名年轻一些的宫女在门柱后头发呆,小施力道地踹了她一脚。
“啊……!莲……莲姐,我、我方才……好似看见萧贵人她……笑了……?”那名被唤作小荷的宫女磕磕绊绊地说道。
“你怕不是眼花了罢?谁人被那般明目张胆地奚落完了还笑得出来?她又不是傻子……
教我看啊,你这是趁机偷懒儿,躲太阳来了——还不快把果盘儿点心给端过去!”
莲姐又踹了小荷一脚。
“喔……好好好,我这就去……”
小荷勾头缩脖地示了一遭弱,便端着托盘向院子里走去。
莲姐下意识地扫了萧玄芝一眼,大吃一惊:“诶???”
她低下头去,狠狠地揉了揉眼睛,复又抬起头来。
“呼……原是我也眼花了……我就说嘛,教人给骂成那副死狗模样,怎会笑得出来……”
莲姐长舒了一口气,抬起一只手掌遮在眼皮子顶上,抬眼看了看太阳。
“啧、这太阳,忒大。”
说着,转身越过回廊,回去躲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