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玄芝如芒在背,进退维谷。
她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慕皇后让她坐着,论理,她不敢站着,站着就是违逆凤恩。
但她若要去坐着也是为难。
在坐的后宫女眷,随便哪一个的品级都比她高了去了。
她一个正六品、连正经主子都不是的小主去各位主子娘娘们的上首处坐着,简直成何体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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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贵人,你还在那里站着作何?”慕皇后坐在凤椅之上含笑问她。
萧玄芝恭谨答道:“这……承蒙皇后娘娘如此抬爱,嫔妾感激不尽。
皇后娘娘恩准嫔妾叨陪末座,嫔妾已是诚惶诚恐。再让嫔妾如此僭越地去上首坐着,嫔妾实在是愧不敢当,受之不起。”
“哪个敢说你受之不起?”
慕皇后忍俊不禁。
她低眉看了萧玄芝一眼,又将视线逡巡过在座的各宫娘娘,端雅着声音缓缓说道:“萧贵人,本宫说你当之无愧,你便是当之无愧——
在坐的各宫姐妹想必都或多或少听闻过萧贵人在家时候的丰功伟绩。
她创造女书,兴办女学,教化女子,甚至使许多秉性顽劣的女子都收敛了张扬泼辣,变得三从四德,谦卑恭顺,
堪称时下之典范,使民间无数百姓家宅安顺,祥和太平,可谓是功德无量。
本宫现如今在此间殷勤招待的,不是萧贵人,而是萧女史。
论功绩德行,萧女史理当被奉为上宾。若有哪位姐妹觉得不服气,只管将你们的功绩德行排摆出来,
咱们细细历数,若是能够胜于这位萧女史,这上座,便由你们之中的那位姐妹来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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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皇后的一番慷慨陈词,把在坐的各宫主子娘娘们给说服气了。
论功绩之于百姓万民,她们没有一个能够赶得上这位萧贵人的。
既然皇后娘娘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她们只得遵从。
萧玄芝硬着头皮,恭谨站在下手处听着慕皇后把话说完。
慕皇后说完了话,便将视线移到萧玄芝脸上,对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落座。
既然她慕皇后都这般说了,萧玄芝自不能拂了她的面子,便算是顶着攮人的视线去如坐针毡,也得不动不摇坐如钟给她们看。
“多谢皇后娘娘。如此,嫔妾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萧玄芝盘着两朵兰花指,得体地向皇后与各宫娘娘福了一福,
小心翼翼地挪步过去,坐在了那位慕皇后的下手、本该是贵妃娘娘坐的位子上。
待萧玄芝颇为局促地落座定下,慕皇后便对她笑得极为真诚地说道:
“萧贵人,本宫已久仰你萧女史的盛名多时,总盼望着能够与你清谈交游,如今终于有了机会——
本宫有个不情之请,往后每日晨昏定省,你可否都来坤和宫坐坐,与本宫等人闲叙一回话,
交流交流妇道女德之心得体会,让本宫等人,也向你习学习学经验。”
萧玄芝浑身上下的皮肤麻得仿佛有无数只蚂蚁在上面爬动啃噬。
她的鼻尖也因着手足无措的局促,渗出了许多汗水。
她连忙站起身来躬身作礼,艰难地动了动唇角,颤声道:“皇后娘娘,这……这未免太过不合规矩了……
蒙皇后娘娘如此厚爱,嫔妾感激不尽,亦是惶恐至极。
但嫔妾不过是区区一个正六品的贵人,本便没有资格日日前来朝见凤颜,合该排摆香案,遥拜祷祝才是,
皇后娘娘对嫔妾这般开恩破例,嫔妾实在是愧不敢当,真真是折煞嫔妾了。”
“不过是位份上稍有僭越而已,”
慕皇后勾着唇角笑,将套着护指的手掌虚虚地按了一按,示意萧玄芝坐回去,“本宫应承你,
待陛下退朝回来,本宫便去找陛下商量,将这贵妃之位给你留着,等你诞下龙裔,无论子女,立即册封——”
话未说完,便听见扑通一声。
萧玄芝屁股还没沾着椅子边儿,就被这惊世骇俗的千金豪诺给吓得双膝一软,像一滩烂泥似的,滑跪在了地上。
“嫔妾……嫔妾失态……求皇后娘娘及诸位娘娘海涵……”
萧玄芝像筛糠似的胡乱哆嗦着,连话都快要说不利索了。
只说了这一句话,自个儿的舌头尖儿便被她咬了三下。
方才还颇有些妒火中烧的各宫娘娘,见了萧玄芝这副见不得大阵仗的小家子气模样,无一不在那里捉着手帕端着茶碗低着眉眼地窃笑。
“快快快,梧桐,扶萧贵人起来,地上凉,莫使萧贵人受了风寒。”
慕皇后也吓了一跳,赶紧支使梧桐尚宫去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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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玄芝心里苦煞。
今时今日,她可算是知道如何叫做自作孽不可活了。
让她先前瞪着眼珠子说瞎话,胡诌八咧地来说自己心脉纤薄,受不得惊吓。
这下好了,慕皇后直接给她来了一遭浪涛汹涌,波澜壮阔的惊吓。
便算是她萧玄芝的心脉厚可比拟铜墙铁壁,被她慕皇后这般高潮迭起的一折腾,也快吓得吐血三升了。
对了!
吐血。
萧玄芝怎将这关窍给忘了?
她赶紧急中生智,秀眉紧蹙,抿着双唇,痛苦万状地攥紧了心口。
慕皇后吓了一跳,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昨夜元昊皇帝对她说过的话。
“都怪本宫疏忽。咱们来日方长,不该急于这一时半刻——萧女史,你快快坐下罢。”慕皇后强稳住了心神,对萧玄芝说。
萧玄芝告了谢,乔张作致地咳嗽了几声,便在鸾椅上坐了下来。
慕皇后对她抱歉地笑了一笑,这才想起转面去问刘淑妃和许德妃两个,方才因着何事喧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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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皇后娘娘的话——”许德妃站起身来。
就看见刘淑妃盛气凌人地清了清嗓子,噌地一下站了起来,煞有介事地恶人先告状:“皇后娘娘明鉴——”
许德妃看了她一眼,到底还是收住话头,坐了回去,由着她刘淑妃去与皇后娘娘恣意描补。
“娘娘……!”
许德妃的陪嫁侍女青儿气不过,在她身后顿一顿足。
“青儿,不得无礼。”许德妃向那侍女递了一个眼色。
见许德妃那边厢畏刀避箭,偃旗息鼓了,刘淑妃的气焰更是嚣张跋扈起来,恨不得抟扶摇而上天。
她拧拧哒哒地走到慕皇后对面站着,与她福了一福,一张嘴便叭叭地开始胡诌八咧:
“皇后娘娘明鉴。方才德妃娘娘见了这新娘子,心生欢喜,便将她手上的那只老坑翡翠镯子褪下来赠予了她。
臣妾见了新娘子亦是心生欢喜,况且久闻她在家时候女德典范的流芳盛名,便要将这金镶玉的鸾凤步摇赠予她,
巴望着能与她讨个好彩头,期冀着她能够得蒙恩宠,扶摇直上。
谁曾想,她德妃娘娘竟然暗生妒忌,怕这位年轻貌美德才兼备的新娘子扶摇直上,抢了她德妃娘娘的风头,
便死活拦着,不让臣妾将这步摇赠予新娘子,还出言不逊地教训臣妾,甚至连她手底下的丫头,都狗仗人势地对臣妾口出狂言——”
见她越描补越黑,青儿气呼呼地截口道:“淑妃娘娘,奴婢望乞你莫要血口喷人!”
“青儿……不得无礼。”
许德妃回过头去,含嗔带怨地拧了青儿一眼,又攥了一下她的手臂,示意她莫要冲动。
“皇后娘娘您瞧,现在可证据确凿了么!
当着您的面,德妃娘娘家的奴才就敢这般跟臣妾瞪眼,
若是离了您的眼眉前儿,备不住这巴掌就要扇到臣妾脸上了。
臣妾……臣妾堂堂一宫主位,正一品的淑妃娘娘,却要招致她区区一个下人的此等作践,
臣妾实在是……实在是不知该如何自处了……求皇后娘娘整肃后宫,为臣妾做主啊~~~~”
刘淑妃喊冤叫屈的声音,极是千回百转,荡气回肠。
闻者惊心,见者动容。
青儿的一句不疼不痒的奉劝,听在她刘淑妃的耳朵里倒成了针锋相对的威胁。
刘淑妃拿住话柄,赶紧审时度势地挤了两滴眼泪出来卖可怜。
她捉着手帕哭哭啼啼:“天地良心,臣妾便只是想要与新娘子讨个好彩头,却招致了她们家主子奴才沆瀣一气的此等埋怨,
臣妾实在委屈,臣妾委屈极了——嘤嘤嘤嘤——”
萧玄芝在上首坐着,本就如坐针毡。
再听着那刘淑妃乔张作致的哭,简直是一个头两个大了。
她借着喝茶压惊的当口儿偷眼去瞧慕皇后,
却看见慕皇后眼波流转,眉梢眼角里,都蕴含着分明的笑意。
许是感受到了萧玄芝投来的视线,慕皇后转面与她对视一眼,含笑道:
“萧女史,抱歉让你见笑了——她们两个啊,是一对儿老冤家了。德妃姐姐和淑妃姐姐两个协理后宫,鞠躬尽瘁,管教旁人挑不出任何毛病。
她们两个便只是理念上多少有些不和,这才隔三差五耍小孩子脾性给人看。你此番是少见多怪,见得遭数多了,便也就不足为奇了。”
“嫔妾不敢。”萧玄芝礼数周到地躬了躬身子。
她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慕皇后已将对她的称呼由“萧贵人”换作了“萧女史”,可谓是给足了她的面子。
慕皇后对萧玄芝点了点头,便将视线复又移到许德妃和刘淑妃的身上,诚恳道:“德妃姐姐,淑妃姐姐,以前你们两个有何过节,本宫一概不论。
如今当着这位女德典范萧女史的面,还请二位多少看本宫一丝薄面,莫要太过张扬。
不然,便要教人家萧女史背地里笑话本宫治理后宫失宜欠妥了,可好说不好听啊。”
“是,臣妾谨记。”许德妃坐在位子上微微地躬了躬身。
“臣妾谨记皇后娘娘教诲。”
刘淑妃那边厢又见缝插针地跟许德妃抢了个风头。
她不仅说的话比许德妃多了好几个字,而且还盘着两朵兰花指行了个恭谨谦卑的礼。
萧玄芝看在眼里,饶是她身为装模作样此脉学术的祖师奶奶,嘴角还是忍不住地抽搐了两下。
慕皇后点了点头,又对刘淑妃说:“淑妃姐姐,你若真心喜爱萧女史,便将那步摇赠予她罢。”
她又转面对萧玄芝道,“萧女史,淑妃娘娘到底一片心意,你还是莫要拂了她的好意为好。你且将它收下,早晚有能够戴在头上的时候——
你且放心好了,有本宫作保,绝无一人胆敢在你背后嚼舌根子,搬弄是非的说你僭越张扬。”
“德妃娘娘,皇后娘娘的金口玉言,你可听仔细了?”刘淑妃得了脸,又变得嚣张起来。
“听仔细了。”许德妃垂眸淡然道。
刘淑妃拧拧哒哒地走到萧玄芝跟前,扯过她的手帕,将那鸾凤步摇包好,怼到她的怀中:“萧贵人,这鸾凤步摇,你可收妥当了,你可千万要记得本宫对你的好。
这往后呀,你若敬她德妃娘娘三分,便须得敬本宫六分。自然,敬皇后娘娘,便须得是十分。”
“嫔妾谨记淑妃娘娘教诲。”
萧玄芝干笑着对这不省油的灯点了点头。
她暗道,若这大元后宫里头,都是像她刘淑妃这般不省油的灯,她这往后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便算是不死于后宫的明争暗斗,
也早晚都要死于被拉出来当挡箭牌,左右周旋的心力交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