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玄芝去到坤和宫时,请安的各宫娘娘只稀稀拉拉的来了几个,按各自位分落座。
甫一进门,她一眼就看见,凤椅下手处,贵淑贤德四妃的鸾椅上坐了两个人。
年长一些的雍容端庄,低眉含笑。
细品香茗的模样,像个拈花含笑的佛菩萨的宝相似的,见之使人舒心,却又使人生敬。
年轻一些的举止颇有些轻放跳哒,看上去与年长一些的那位不对付。
光是萧玄芝看见的,年轻的那位就已经“不小心”用茶碗的碗沿儿烫了年长那位的胳膊不下五次了。
这不,萧玄芝眼瞅着她让侍女从茶壶里新续了滚烫的茶水,
她刚端起来假惺惺的抿了一口,也不知喝着是没喝着,便又伸长了胳膊故意拐着弯儿地“不小心”去烫人家。
那位佛菩萨娘娘被烫了一下只是瞳孔一缩,面色略僵了一僵,却只是叹息一声,不与那人计较,
倒是她身后站着的那位穿花衣服的陪嫁侍女,低眉瞅另一位的眼睛里直蹿着冒了三丈的火,眉梢眼角都拧巴在了一起,
似乎是恨不得将手里那一壶滚开的茶水与那人兜头浇下,方解心头之恨。
许是听到了侍女抱着茶壶,壶盖直不住哆嗦的声响,年长那位回头看了侍女一眼,对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侍女咬了咬牙,又低眉拧了年轻的那位一眼,到底还是没有与她计较。
就这短暂的当口儿,年轻那位又擎着茶碗烫了年长那位一下。
饶是萧玄芝的妇德妇容妇言妇功能够在人前表演的出神入化,
她见了这般莫名其妙的光景,还是忍不住多盯了两眼,眉梢也情难自抑地跳了几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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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时候,教引嬷嬷曾与萧玄芝简述过后宫各处的情况——
从元昊皇帝的原配妻子,先瑞云皇后难产大出血,薨了一尸两命之后,皇后之位便一直空缺。
下面正一品的贵淑贤德四妃之位,三缺其一。
贵妃是文相国、左班丞相慕仁礼家的千金,慕幽兰。
因着诞育龙嗣,生下了大皇子元温熙,
于数月前被擢为了皇后,执掌凤印,居六宫之首。
淑妃是刘玉昙,是当今长公主元温敏的生身母亲,家世同样显赫,是三等伯爵、安北伯家的千金。
贤妃之位尚且空缺。
德妃是许婉嫣,是二公主元温婕的生身母亲,也是大名鼎鼎的北疆王、一等宁国公家的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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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是新娘子来了,恭喜。”
许是感受到了黏在自己身上细细打量着的视线,
年长的那位佛菩萨娘娘放下茶碗,循着视线的来处看去。
“嫔妾失礼,冒犯娘娘,还望娘娘恕罪。”
萧玄芝一惊,连忙收回视线,垂下眸去,将视线投在自己脚尖前面三尺左右的地方,恭谨垂立。
“皇后娘娘尚未到来,你不需这般拘礼,抬起头来说话罢。”佛菩萨娘娘勾着唇对萧玄芝笑。
“谢……”
萧玄芝这才想起来她还不知道这位佛菩萨娘娘姓甚名谁呢。
“这位是德妃娘娘。”侍奉佛菩萨娘娘的那位穿花侍女出声为她解围。
“谢德妃娘娘……”萧玄芝屈膝作福,对许德妃抱歉地笑了一笑。
“家父是北疆藩王,令尊年轻时曾在家父麾下听令多年,若论交情,本宫合该当你一声世交姐姐。”
许德妃对萧玄芝笑得温善,从雪白的腕上褪下一只翡翠镯子,交给身后侍奉的陪嫁侍女,让她过去递给萧玄芝,
“初次见面,姐姐也没甚好东西送你。这翡翠是南疆棕橡国的老坑翡翠,在本宫身上养了十好几年,如今便赠予你当见面之礼,望你笑纳。”
说着,招了招手,让侍女给她送了过去。
“德妃娘娘,这……这太贵重了,嫔妾受之不起……”萧玄芝吓了一跳,连忙要辞。
“姐姐心疼妹妹,焉有受之不起之理?”
许德妃笑着摆了摆手,“你若觉得受之有愧,便为陛下多多开枝散叶,绵延子嗣罢。”
萧玄芝头皮一硬,又想起了昨晚元昊皇帝那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臭德行。
顾念着说话的是佛菩萨一样的德妃娘娘,她的面上才好歹稳住了得体的笑。
她在心中告诫自己,不要怀疑,许德妃说的是好话。
她及她的女学门徒虽然心智开启,不甘屈居庭院,相夫教子,生儿育女,操持家务。
但她们这等人毕竟是少数。
全天下除了她们梅花四十卿之外,不见得再能找到几个。
世间女子,绝大多数还是以相夫教子,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为己任,
以三从四德,女德女训为处世操守,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为规矩典范。
她们心智未开,便将多子多福作为对自己和其他女子最真挚的祝愿。
毕竟这个世道,是个妻凭夫贵,母凭子贵的世道。
“嫔妾谨记德妃娘娘教诲。”
萧玄芝真诚致谢,从那侍女手中接过了翡翠镯子,戴在腕上,又屈膝福了一福。
她的余光却看见年轻一些的那位放下茶碗,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儿。
这水葫芦终于不喝水了。
萧玄芝心底发笑,却还是不禁暗自疑惑,她这是又要闹哪般幺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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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心,你将这金镶玉的鸾凤步摇给她——这鸾凤步摇虽不是甚稀奇古怪的好玩意儿,
但这上头的珠子,可是南海绿丘国万丈深海之下,千年蚌母吸深海之精华灵气孕育而出的夜明神珠,
将它佩戴在身上,□□养气色,延年益寿,比之德妃娘娘送的那劳什子,不知要好多少倍!”
一番话,说得极是夹枪带炮。
莫说是明眼人了,便算是个瞎子,也能看出来这位娘娘是在跟那位德妃抢风头。
“遵旨。”
那侍女双手接过步摇,眼看着就要过去呈递给萧玄芝。
萧玄芝吓了一跳,后脊梁杆子上的汗毛都炸起来了。
这等赏赐,她便算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接下。
她不过是区区一个正六品的贵人,而这步摇,却是正三品的贵仪往上的后宫女眷才可佩戴的首饰。
她接下了,怕不是便要成为众矢之的,隔死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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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听见那位主儿要将步摇送给萧玄芝,许德妃眉梢一挑,
跟着放下了刚端起来的茶碗,示意自己的侍女将那位娘娘的侍女拦住。
她极力维持着心平气和的端庄模样,对那位挑事儿的主儿诚心说道:
“淑妃娘娘,本宫奉劝你莫要在此间胡闹。步摇是何等品级能够戴的,你岂是不知道么?你这般胡闹,莫非是要害死她?”
“哎哟嘿——真是稀天下之大奇了。德妃娘娘,几时轮到你在此间教训本宫了?”
那位淑妃娘娘笑得张牙舞爪,眼瞅着就要抟扶摇而上天去了,“是,德妃娘娘你的确入宫承幸比本宫早,在家时候你父的爵位也比本宫的父亲高,
但本宫为陛下诞下龙女,坐上了这正一品的淑妃之位,掌协理六宫之职,可比你早了去了——
若本宫没记错,你那时不过才是个正二品的蕙妃罢?本宫也就是念着你岁数大,多少给你点儿脸,这才好声好气的唤你一声姐姐。
你倒好,给你脸了还不兜着,还在此间数落本宫,真是放肆!”
“淑妃娘娘——”
德妃的侍女气得横了眼珠子,似乎是想要与那位淑妃娘娘分辩。
“青儿,住口!休得对淑妃娘娘无礼!”
好险,许德妃将自家侍女给拦住了,若不然,不知道会掀起何等的腥风血雨。
刘淑妃嗤了一声,跟着在那边厢阴阳怪气:“好哇!真教本宫给见识了!果然是何等模样的主子养出何等模样的奴才。
主子翻天,奴才也跟着造次!
这是本宫亲爹托能工巧匠打造出来的物什儿,是本宫娘家敬献的宝物,本宫稀罕够了爱给谁给谁,
陛下跟皇后娘娘都管不着的事儿,要你德妃娘娘来管?当真是好大的脸皮子你!”
教引嬷嬷当初果真所言非虚。
这位许德妃和刘淑妃何止是不对付?简直是水火不容,不对付极了。
萧玄芝硬着头皮在那里站着,哭笑不得,左右为难。
余下几个夫人、妃子、贵仪、贵嫔之类的,也都是鸦雀无声,噤若寒蝉,
劝不住,也不敢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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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怎一大清早的,淑妃姐姐和德妃姐姐又吵起来了?”
一个温婉端庄的声音从明黄色绣闼后面传来,跟着便有宫女披开绣闼,一袭明黄凤袍,映入眼帘。
“皇后娘娘今日起得倒早。”
许德妃转过脸去,站起身来,盘着两朵兰花指,对那人屈膝福了一福。
“今日新晋的那位贵人要来请安,听闻她身子不好,本宫便早早过来为她赐座,省得她站久了——
哦?你这新娘子来得倒早。”
慕皇后正跟许德妃说着话,余光看见一抹若红,她便转过脸去,与萧玄芝颔首致意。
萧玄芝故作诚惶诚恐地屈膝作礼:“嫔妾惶恐。
从来都是妃嫔媵嫱恭候皇后娘娘,这是嫔妾等的本分,哪有让皇后娘娘久候的道理。”
“萧女史果真知书达礼,行事得宜,不愧是民间所传闻的女德典范——”
慕皇后欣慰地点了点头,对身后的梧桐尚宫找了招手,“梧桐,快着人给萧贵人赐座,省得她站久了头疼。”
“遵旨。”
梧桐恭谨应承,便着两个下级宫女去给萧玄芝搬椅子。
“等等。”
慕皇后忽然出声叫住了梧桐,“这不,本宫手底下空着个现成的位子,萧贵人,你过来守着本宫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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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玄芝大惊失色。
在本不该她列席的晨昏定省上赐座给她,就已经是慕皇后的凤恩浩荡了。
结果这位慕皇后不仅给她赐座,还想让她坐在慕皇后的下手处,本是贵妃娘娘坐的位子上,
比刘淑妃和许德妃坐的位子还高半头。
“皇后娘娘!嫔妾……嫔妾不敢……”
方才,她萧玄芝还是装着惶恐,如今却是真真正正的惶恐不安了。
她入宫时,打的谱便是做小伏低,称病避宠,躲在深宫内院里头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这下倒好,一来就被刘淑妃和许德妃两个明里暗着的较劲,
生塞了两样这大金贵的厚礼不说,皇后还要为她赐座,让她坐在本该是贵妃娘娘坐的位置上。
这可如何了得!
可了不得!
正所谓人怕出名猪怕壮,这下好了,便算是她萧玄芝不想当众矢之的,也得当这个众矢之的了。
这不,来得早的那十来个品级颇高的后宫女眷,她们的视线若是带尖儿,此刻,萧玄芝便已被她们给戳成筛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