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交辰时,梳妆打扮齐整的萧玄芝便穿着昨天那一袭若红色的深衣喜袍,乘着步辇往坤和宫去觐见。
直走了快二里地,她才看见大流的觐见人群,她也才知道,元昊皇帝安置她住的地方不是一般的偏远。
也不知元昊皇帝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这一大清早的,又将她萧玄芝给膈应了一个狠的,
仿佛菜里吃着了一条蛆,虽不至于反胃,但见它在那里载蠕载袅地胡乱拧哒,光是恶心也能将人给恶心饱了。
萧玄芝一边周到得体地与同路的宫嫔们致意,一边暗暗磨牙,在内心的小本本儿上又给那死耗子记了一笔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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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月和寒星她们,也是这天一早才打听清楚她们的境况——
与萧玄芝同住在这祥云宫的人还不少,
位分最高,顶算着是一宫主位的,是比她高了两个品级的正五品的徐嫔娘娘。
次之是从五品的雅良媛、刘良媛,正六品的李贵人、王贵人。
位份在萧玄芝之下的,还有从六品的吴娘子、孙娘子,和正七品的陆才人、李才人。
后宫妃嫔穿衣服都是有规矩的,不同品级的妃嫔穿不同服色的衣服,以袖子的颜色来分辨。
除了一位皇后能够穿着明黄纯色服饰,贵淑贤德四妃能够穿着橙黄纯色服饰,还有新蒙宠幸的新人能够穿一整天的若红色纯色礼服以外,
余下众人,穿的都是袖子与其他地方颜色不同的服饰。
一眼望去,立刻就能看出来对方是何等品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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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说,元昊皇帝倒真是有心,竟能想着把她萧玄芝撂在这样一个妃嫔众多的宫里。
一两日的,尚且能够相安无事,
等时日一长,就算她萧玄芝做小伏低,不去招惹她们,她们也还是会想方设法地来招惹她,蹉跎她的心神,使她过不成安生日子。
如此一来,便算是她萧玄芝哪天吹灯拔蜡,郁郁而终了,饶是拐着山路十八弯儿地去赖,也赖不到他元昊皇帝的头上。
到时候,他再假模假式地掉两滴鳄鱼的眼泪,施恩抚恤一番,更是会坐实了他仁君明主,一往情深的传闻。
实在是好一个借刀杀人。
妙计,
妙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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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那位徐嫔娘娘,萧玄芝早上出门时曾与她匆匆照过一面。
徐嫔虽是贵为一宫主位,但却没有封号,看上去也没甚精气神儿,
一副貌老色衰美人迟暮的颓唐模样,想来是个不得宠的,得有个把年未见天颜了。
她看萧玄芝的神色颇有些复杂,半是嫉妒,半是乞怜。
嫉妒的,是她萧玄芝风华正茂,天然便容易招徕皇帝的恩宠。
乞怜的,却似乎是在期望她承蒙雨露的时候,能够带挈带挈自己,让自己也跟着沾点儿光,却又因着自己自恃身份,不好低三下四地刻意去求她。
然而她那副渴慕君恩的模样,不消言语,萧玄芝也是能够看出来的。
毕竟是个年近三十的女人,总捞不着雨露润泽,
那眼睛里啊,跟头饿狼似的,直冒绿光。
萧玄芝暗自叹息,觉得她怪可怜的,便只与她打了个礼数周到的招呼,就借故先行一步去了。
另外一个与萧玄芝匆匆照过一面的,是比她低两个品级的正七品的陆才人。
萧玄芝收拾齐整出门的时候,她正督导着宫女太监在院中排摆香案。
陆才人也没有封号,看上去倒有二十来岁的模样,境况大概与徐嫔类似。
元国后宫晨昏定省的规矩是如此这般。
因着三宫六院里头佳丽无数,单一座坤和宫委实难以容纳,历来便将她们分为两批——
正五品嫔及以上的娘娘,每日都需得到皇后宫中请安。
从五品良媛良娣及以下的小主,则是排摆香案,在自己所居的宫院之中诵经祷祝,遥拜请安,
还需得跪到各宫的一宫主位请安归来,才能收拾香案,各自散去。
萧玄芝今日顶算着是第一天正式入宫,成为小主,便需得去参拜六宫之主,以示顺服谦恭,谛听规训。
待到明日晨昏定省,她便需得遵循规矩,似其他小主那般,诵经祷祝,遥拜请安了。
于此,萧玄芝自然是求之不得。
她甚至巴不得今天也莫要去那姓慕的眼眉前儿表演妇言妇德妇容妇功给她看。
昨天她便已在那元昊皇帝的眼眉前儿倾情演绎了一番,
如今心力交瘁,心神俱疲,尚未恢复利索,一旦露馅,便是大大的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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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回这位陆才人。
这位陆才人一眼望去,却似不是个好相与的。
虽然位分较她萧玄芝低上两级,但谱儿却比萧玄芝大了去了,
她看萧玄芝是用下巴尖儿去看的,且视线还尖酸刻薄之极,
一分冷漠二分凉薄三分张扬四分轻蔑,是十分的让人难受。
她与萧玄芝照面的第一句话,说得便是夹枪带炮,阴阳怪气:
“哟,你就是昨儿个一顶小轿从皇城偏门抬送入宫的萧贵人罢?幸会。”
一来,就给了萧玄芝这么一个让她哭笑不得的下马威。
她萧玄芝算是看出来了,这又是一个被终年的寂寞和貌老色衰的苦闷憋的神志不正常的女人。
或许,她的身上便只有她是经大纳入宫这一回事儿能够夸耀显摆的了。
她的年龄比萧玄芝大,位份却没有萧玄芝高,容貌更是没有办法与人相较,
是以,她便将这份望幸而不得的苦闷怨怼发泄在萧玄芝的身上,故意奚落于她。
若是换作旁的女人,那人定然会与陆才人记仇,在这无聊透顶的深宫长日里想方设法地与她相斗,报这一箭之仇。
或许,这陆才人也是巴望着通过与人相斗,来排遣这深宫长日的无聊苦闷罢。
但萧玄芝却不是旁的女人。
这陆才人给她下马威吃,她不仅生不起来气,还倒心疼起她来了。
她真可怜。
身为华贵囚牢中的金丝雀,困于方寸,不见天光,
她的眼前只有自己的主人,她也只能够极尽所能,使劲浑身解数地去乞求主人的逗弄,除此以外,她一无所有。
可她本该是林中鸟,云中雀,自由自在地翱翔于天地之间的啊……
她本是自由的,本不该被困在这囚牢之中,是元昊皇帝让她困在这囚牢之中的。
元昊皇帝,才是这罪孽的始作俑者,罪魁祸首。
因而,萧玄芝恨极了元昊皇帝,而不是这位陆才人。
萧玄芝收敛心绪,只是对这位陆才人笑,笑得温婉可亲,使人如沐春风:
“幸会姐姐。妹妹才刚入宫,对宫中规矩难免疏漏,还望姐姐能够提点指教。妹妹感激不尽。”
说罢,便颔首致意,招呼步辇出门去了。
只留下颇有些惊魂不定的陆才人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她的背影,一时无措。
“姐姐……她方才……唤我姐姐……”
陆才人位分低下,本便是个虚张声势的纸老虎。
她见惯了踩高拜低的奴才主子们的白眼,早已习以为常。
她不怕别人跟她来横的,却怕别人跟她来软的。
萧玄芝这样,倒将她给吓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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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妹妹,你还不知道罢?萧妹妹在家时候,是出了名儿的女德典范,你还是莫要去她那里找不自在了。
听闻皇后娘娘也总念叨着她,对她大为赞赏,总想着与她交游。
你去与她找不自在,便算是她讲从守德,大人有大量,不与你做计较,却不防着暗处有小人拿你话柄,去说给皇后娘娘听。
到时候,你吃不了,岂不是要兜着走么?”说话的是雅良媛。
“陈姐姐……”
陆才人抿了抿唇,多少心有不甘地望了雅良媛一眼。
雅良媛四顾无人,凑到陆才人的跟前,压低声音,窃窃地说:“我斗胆猜测,萧妹妹本心是不愿意入宫的。若不是陛下选召,她怕不是还在她的女学当师傅呢。
我贺世叔家的玲珑妹妹便在萧妹妹的女学修学。玲珑妹妹从小不着调,总跟着儿郎家一起上房揭瓦,
让学女德女训从来不学,贺世叔和叔母两人早几年前都愁坏了,怕她这辈子都没法儿嫁人找主,只能在家里头待着当老姑娘了。
后来他们把玲珑妹妹送去了萧女史那里修学,顷刻立竿见影,药到病除。
当天晚上,玲珑妹妹不仅老老实实地去给他们跪着请安了,甚至还抱着她们用女书写成的女德女训的教材回屋去如饥似渴地挑着灯看,直看到二更天才恋恋不舍地熄灯就寝。
从那以后,玲珑妹妹的晨昏定省,跪奉茶水,样样数数,皆不落下。
可把我贺世叔和叔母两人给高兴坏了,只差要为萧妹妹这尊在世菩萨塑个金身法相,日日叩首,夜夜敬香了。
萧妹妹想必志不在宫斗,你与她找不自在也是枉然,
就跟一拳捣在棉花上似的,可没劲了——喏,那边厢的香案排摆好了,去跪着罢。”
雅良媛的一番话,将陆才人给说得竟是暗暗地对萧玄芝生起了些许钦佩之意。
既然雅良媛的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她便也从善如流地随雅良媛遥拜祷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