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相安无事地过去了小半年,
太阳底下,总无新事。
京城里面,天子脚下,一如既往地风平浪静。
唯一值得一提的是,那名神龙见首不见尾,总是愿意往青楼艺馆里面钻蹿,往旁人家的芳心上纵火,且还出手阔绰的逍遥公子,多了一个瓷娃娃似的弟弟。
以往时候,逍遥公子总是自己在那烟花柳巷里头出没,
如今,倒是带上了一个奶油白净的小跟班儿,且还同他一样出手阔绰。
京城里面青楼艺馆的生意近来愈发兴隆。
不知道的,还以为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人们有了闲钱都跑去花柳之地荒淫无度去了,
隐藏在京城里面的各国细作,“元帝治下已见颓势”的飞鸽传书,都不知道放出去了几百封,闹得四方边境各国心中痒痒,蠢蠢欲动。
知道的,都知道那些花花公子们是去青楼艺馆看小远公子,滑溜滑溜自个儿眼珠子的。
那位逍遥公子本就生得一副雌雄莫辩的脸,眉眼硬朗,五官柔婉,端方秀丽,英姿卓绝。
那位小远公子可能是年岁较小的缘故,白净面皮奶里奶气,五官也没有长开,平添许多灵秀之气,
看着倒有七分阴柔,只余三分阳刚,
本来不好男风的那些花花公子们见了,也是心痒难耐地忍不住去相公堂子里嫖了趟鸭子,聊以慰藉。
京城里的挽面婆婆们一向只做女子生意,近半年却来了许多男子求她们为自己开脸儿,
有王公贵族家的小厮,还有相公堂子里的雏鸭儿,
就连胭脂铺子和裁缝铺子的生意也因那小远公子的风行而变得热火朝天。
如今,那位小远公子一在青楼艺馆里头出没,便有人着意留心他的衣着妆面。
仿妆的脂粉香水,仿制的衣裳饰品,当天出了,第二天就会被抢购一空。
再出一遭,再被抢购一空。
还出一遭,还被抢购一空——
如此直到逍遥公子带着小远公子换个装束,再次现身,掀起下一场的跟风浪潮。
托了这位小远公子的福,
京城里面甚至周边府县的男人们以往都不修边幅,胡子拉碴,头油汗臭不说,甚至大夏天里还愿意像个弥勒佛似的,袒胸露乳的上街去硌人的眼——
自打这小远公子成了女儿家们竞相追捧的梦中情人,
逢媒人上门提亲,女儿家们就把着重金求来的小远公子的画像问媒人,
“那人长得与小远公子有几分相似?”,
“三庭五眼可有像小远公子的地方?”,
“我见小远公子的眉眼生得好看,提亲那人的眉眼生得比之小远公子如何?”
……
更有甚者,那些王公大臣家的女儿,直接把小远公子的画像塞给官家冰人,让他们照着长成这般模样的给她们找,
为妻做妾一概不论,
只要长相有七八分相似的就嫁,
八…九分相似的,叫去他家给他当烧火丫头都去。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一来二去的,男人们竟也有了危机意识,
毕竟小远公子出手阔绰,备不住是哪个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皇亲国戚,娶个百八十房甚至千八百房的小妾怕是不在话下,
慢慢地,他们也学会了梳妆打扮,修剪边幅,学着小远公子的模样花枝招展,香气袭人,再也不见了早些时候的头油汗臭,袒胸露…乳。
一时间,京城周边的男子竞相争奇斗艳,热闹非凡,竟成时下一景。
此外,萧将军府上也发生了一件让人啧啧称奇之事——
听闻萧将军的大女儿萧玄芝,偶有一日见父母双亲的斑白鬓发有感,
决志不再似当初那般彪彪愣愣疯疯癫癫地在自家院中习练马上步下长拳短打上面的功夫了,
而是穿起了裙子束起了腰,在家矜持收敛地学起了女德女红,做起了针线活计。八壹中文網
不仅如此,她还托父母双亲去王公大臣家请来他们家未出阁的女儿与自己同修共进,探讨心得。
萧玄芝的安排,一开始是每旬集结她们前来修习一天,
后头由于那些官家小姐们的反响良好,改成了每半旬前来修习一天,
到如今,应那些官家小姐们的一再请求,她们已是同男子去上私塾学堂那般,
每日早间都来将军府上修习半天,午后归家,
有时甚至还会留到傍晚。
每每归家,众家小姐俱都双眼放光,敬孝双亲也更是殷勤备至,
众家父母也都老怀甚慰,恨不得天天让自家女儿去上萧大小姐的女德班。
明面上,大家相安无事。
只有萧玄芝和她的那些小姊妹们互相之间心照不宣,
她们哪是在上女德班?
不过是挂羊头卖狗肉罢了。
比方说,她们修习的那本《女德》,
书的第一页上写着,“为女子者,应当顺性柔婉。孝敬公婆,一如双亲。侍奉夫君,举案齐眉。操持家务,一应尽心。相夫教子,鞠躬尽瘁……”
如此如此。
这般这般。
跟着,第二页就行文陡变,介绍起了排兵布阵的法门,穿插讲述只有男儿家们才得修学的经史子集。
后头为了防止事情败露,她们甚至还群策群力,发明了只有她们这班小姊妹才能看懂的所谓“女书”。
且对外宣称——
女子当守妇道,以无才为德,些许识得几个字才是正经。
为彰女子顺驯谦恭之德行,今以残缺变体通假字作书,是为女书。
当今讲究为尊者讳,凡下位者书及上位者,例如君主、双亲、师长,不可将其名字写全,需得丢弃一些偏旁部首,以示顺驯谦恭,
比方说当今陛下元昊的名字,出现在文人墨客史家言官的笔下,便需得写成“兀吴”之类。
世人见这班女子竟然顺驯谦恭至此等地步,不仅为尊者讳,甚至还因着只有男子才可读书识字,怯不敢使用与男子所书相同的文字,
为免僭越,躬自发明了此等女书,实在是满足了世间男子的虚荣,就连道学家们都对萧玄芝的女德操守赞不绝口。
然,其中真意,不足为外人道也。
只有萧玄芝跟她的那些小姊妹们心照不宣。
这期间,后宫之中倒是发生了一件大事。
早些时候怀了六甲的慕贵妃,于一月之前诞下龙裔,且还是一名皇子。
这是当今圣上元昊皇帝至今所得的唯一的一名皇子。
此前,凡有生产的宫嫔,无一例外地诞生下的都是皇女。
如今,膝下九女的元昊皇帝,终于算是有了一个儿子。
至于为何说“算是”呢?
只因他的儿子若是成长途中“一不小心”给夭折了,那么,这儿子便就此没有了。
因着他这千顷地终于出了一颗苗,方今正好而立之年的元昊皇帝大喜过望,将那延嗣有功的慕贵妃擢升为了皇后,执掌凤印居六宫之首。
后位空缺多年,如今终是有了着落。
如此恰也算是断了别有用心之人的念想。
时下有不少王公大臣,都惦记着待到元昊皇帝再次选秀,将自己的女儿送进宫去给他生儿子,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带挈着自己全家飞黄腾达。
方今可算是断了他们的念想。
计划赶不上变化,皇上竟然能生出儿子来了。
八字只差一撇的凤印,就这般在自己的眼眉前儿飞了。
实在是呜呼哀哉。
不觉景儿地,萧玄芝的女学已经开了大半年了。
这期间,有不少来她这里修学的官家小姐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指婚了出去,嫁做人妇在家相夫教子了。
萧玄芝因着是名声在外,且还是被道学家们认可操行的女学女史,女德典范,
故而每每送嫁,各官家都要派八抬大轿请她去为自家女儿做出嫁前的说教。
一来二去,见多了姊妹们的离散,萧玄芝的心中也是愈发郁结。
她总是自责,或许,她做错了。
她兴办女学的初心是好的,为着尽可能多地让女儿家读书明理,明辨是非,
甚至让她们开拓眼界,拥有自己的想法观念——
然而,终究敌不过一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萧玄芝仗着父母双亲的骄纵,可以随心所欲地待字闺中。
但其她官家小姐却不然,父亲一句“我已将你指婚给某家公子少爷,婚期在哪个哪个良辰吉日”,
她们便只得说一声“女儿遵命”,从女学辞学归家,一心一意专心致志地修习不挂羊头不卖狗肉的真真正正的女德女训。
萧玄芝此等做法,就相当于将这些金丝雀从金碧辉煌的华美囚牢里头放出来,让她们去见识了一遭山川河岳,夏花冬雪,繁华似锦,诗酒江湖,
然后,再将她们捉拿回去,把笼门锁好,对她们说,喏,看遍了如斯美景,你该回去过你三从四德的生活了。
太残忍了。
结果既是这般,实不如一开始便不要让她们去见识这些。
饱食终日,浑浑噩噩地活着,较之于明辨是非,却壮志难酬地活着,
至少,不会横生那许多郁结烦恼。
一开始,她们是在黑夜里行走,闭塞视听。
久而久之,她们便觉得自己生来就是聋子瞎子,
看不见听不着,一条路走到黑才是正常。
这时,萧玄芝来了,且为她们点亮了一支火炬,取下了她们的耳塞,照见了她们喁喁前行的同路人,告诉她们——
“你们看,路,不止一条。你们也不是聋子瞎子,只是没有人为你们点燃火炬。”
再亲手将火炬熄灭,重新给她们塞回耳塞,说,“好了,看都看过了,沿着你们的原路,像聋子瞎子那样,继续向前走罢”。
然而……
她们还可能再像聋子瞎子那样只一味地低头走路么?
拉磨的驴,一旦眼罩被摘下,再要给它戴上,它也不会老老实实安安分分地转圈拉磨了,而是会总想着挣脱磨盘和架子,去往圆圈之外的地方。
何况人乎?
无数次,萧玄芝都想终止女学。
幸而后来萧玄兰打消了她的这个念头,
萧玄兰告诉她:“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然后与她说了——
深谋远虑,徐徐图之。
萧玄芝想了一想,深以为然。
世间事不可能一蹴而就。
深谋远虑,徐徐图之才是正经。
她的小妹,到底比她这个当姐姐的聪明。
跟着,她把“深谋远虑,徐徐图之”还有萧玄兰与她说的那段话,用女书写了出来,裱框挂在了女学的墙上,与众姊妹共勉,
并声明父母弟兄若要问起,便说那八个字是“食不做声,笑不露齿”,那段话是对此等规范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