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五行克凳子的萧玄芝难得没有女扮男装□□出去鬼混。
从父母那里回来,她便将自己反锁在屋里,任谁叫门都不给开。
无人知道她在里头鼓捣些甚的。
只是听下人悄悄说,内室那里传来了若有若无的哭声。
听得不大真切,也不敢保证是院内的风声呜咽,还是人声呜咽。
所有人都对此缄口不言,心照不宣。
当天晚上,萧玄芝没有出来用膳。
二老对她的心思猜了个大概,知道她是在屋子里头兀自烦闷,也不好叫下人去触她霉头,但是又怕她饥困,饿坏了身子,
思来想去,便叫自己最宠爱的小女儿,也是萧玄芝最喜欢的妹妹萧玄兰去她的庭院找她,提着食盒给她送些吃食,聊以充饥。
小妹萧玄兰提着食盒刚走到萧玄芝的院子门口,就被她给听见了。
萧玄芝自小耳聪目明,哪怕是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分辨出它掉落的方位。
只可惜,她是名女子,不能顶门立户,继承衣钵,
若不然,她的师父蕴空,非得将她收为关门弟子,倾囊将自己的毕生绝学传授于她不可。
只可惜,她是名女子了……
“含薰,是爹娘让你过来的么。”
萧玄兰刚在门口站定,不待敲门,就听见屋子里头传出来了萧玄芝的声音。
“嗯,爹娘怕你饿着,特意让我带些吃食过来给你。”
萧玄兰在门外回话。
“进来罢。”
得到了自家姐姐的应允,萧玄兰这才提足推门而入。
小妹萧玄兰方及豆蔻,还有两年才到及笄,按说不该给拟表字。
萧玄芝之所以早早地就给自家妹妹拟了表字,并且私下里与她这般称呼,便是因为她小时遇到了一个人,记住了一首诗——
幽兰生前庭,
含薰待清风。
清风脱然至,
见别萧艾中……
那人的名字,她已然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那是一个比自己稍微大了几岁的姐姐,
虽然年少,却早早地生出了一副玲珑曼妙的身段儿,端庄优雅的气质,说话的声音也很好听,身上也洒着好闻的香气,似空谷幽兰一般。
让人舒心,念念不忘。
她只记得,含薰是那人的表字。
萧玄芝觉得悦耳,正巧自家妹妹名字里面有个“兰”字,便早早地将它取来为自家妹妹做了表字。
实际上,自要是身为女儿家,父母通常连个正经的名字都不会为她们取,毕竟长大了要嫁到别人家去,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成亲以后,她们就成了在自己姓氏前面冠夫姓的“某某氏”,别人称呼她们时,也是“某某氏”,
甚至连死后墓碑上刻着的,也是“某某氏”,当初在家时候的闺名,往后至死都不会再用了,自然没甚费心取名的必要。
至于范某字辈,更是他们男儿家的特权,毕竟家里指望他们续写族谱,传宗接代。
范某字辈,就是同姓同宗的男性亲属之间论讲辈分称呼的依据。
像萧将军家这种对待女儿一视同仁,给女儿一样论辈取名的,在这世上,绝属凤毛麟角。
萧玄兰推门来到内室将食盒放在桌上,又想从水壶里为她姐姐倒杯水出来,
一提壶把,发现里头除了沉在最底下的茶渣子以外,空空如也。
她叹息一声,抬头冲着帐帷的方向说:“三姐,我去找寒星姐姐帮你换壶热水来。”
“嗯。”
帐帷那边传来的声音瓮声瓮气的,定然是哭过一遭狠的。
萧玄兰心尖一痛,颇有些难受地蹙了蹙眉,抱着茶壶步伐紊乱地撞出门去,向厨房的方向走去。
她怕在那里多待片刻,自己也会忍不住哭出来。
“三姐,水给你放在桌子上了,我特意让寒星姐姐兑了温的。饭在食盒里,你切记得趁热吃了……”
萧玄兰抱了一壶茶水回来,轻手轻脚地放在桌上,冲着动也未动一下的帐帷那边说道。
“嗯。”
里面传来了方才那个瓮声瓮气的声音,比先前更沙哑了些,
“你回罢。与爹娘说你来时我已睡熟,东西放下,换了壶水,你便关门离开了。”
“好。”
萧玄兰乖乖巧巧地点了点头,就要转身离开。
“含薰。”萧玄芝叫住了她。
“三姐还有何事?”萧玄兰站住脚步,问。
萧玄芝滞涩着声音说:“明日卯时开始,你便过来找我,我教你兵法策论,还有拳脚功夫——
我知你听话老实,爹娘不让你看的书你便不看,不让你伸胳膊撂腿你便不练,
我知他们私下里总哄你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才是正经,独我是个全天下都找不出来几个的异类,让你莫要效法我的形状。
你是聪明的,大道理我与你多说无益。你只消知道,这世上的每一条康庄大道,都是由第一个独辟蹊径的人给踩出来的。
我是异类不假,但若这世上的异类多了,便不叫异类,而成流派了。
好比说,全天下的侠客都右手使剑,这世上第一个左手使剑的侠客便是异类,甚至还会遭人谩骂嘲笑,横加指责,说那侠客不循古制,离经叛道。
但若左手使剑的侠客有了成千上万个,他们便成了一个流派。
若然左手使剑的侠客有了十数万、数十万乃至更多,左手使剑的侠客在世人眼里,便成了同右手使剑的侠客一般稀松平常,丝毫不值得大惊小怪的了——
你三姐姐我,便是这第一个左手使剑的侠客。
侠客的规矩是右手使剑,我偏生要用左手。世间的规矩是男子读书明理,女子以无才为德,
我这个女子,却偏生要去读书明理,习学兵法韬略,要好是再拐带一些女儿家跟我一道,缺德便缺德,我倒要看看他们能奈我何!”
“三姐,你……实在是苦生为一个女儿家了……”
听她这样一番慷慨陈情,不知何时,萧玄兰的脸上已是泪痕斑驳。
她吸了吸鼻子,胡乱擦了擦眼泪,难掩遗憾地说。
他们家兄妹四个同在一处念书习武,就她所见,她三姐的文韬武略远在她们大哥二哥之上。
她三姐也极是有勇有谋,像自己这般大小的时候,便会收集证据,明察暗访,用半个月的时间摸排清楚了一个贩卖私盐的脉络关节,带领一班衙役埋伏在他们的出货路上,将其人赃并获一举拿下。
只因她是个女儿家,没有办法领受封赏,父亲便做了个顺水人情,把封赏给了帮她三姐放哨的徐炳彰。
她三姐一开始还不愿意,去找父亲闹,结果被父亲几句话给顶了回来:
“你当初习练武艺之时下手没个轻重,将人家徐公子给一拳捣破了相,往后说媳妇铁定不好说——若不然你便嫁他作妇,若不然你便将这封赏让渡给他。”
无奈,萧玄芝只得作罢。
“女儿家么……我倒觉得,生为女儿家,是顶好的一件事儿呢。”
密不透光的厚重帐帷里面,传来了一声浅笑。
受她感染,萧玄兰也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想来,她姐姐还是顶喜欢女儿家的。
一念及此,萧玄兰的瞳孔不禁震了一震。
她想到,她姐姐时不时便与她说起一个表字含薰的姐姐,
每每言及那人,她整个便是一副掩藏不住的心驰神往。
她莫非……
“含薰,你还在听我说话么?”
“啊?!噢、听,听着呢……”
“你这丫头——我方才说了何事?”
“说了……说了……”
萧玄兰不知所言。
她方才光去想着那个表字含薰的姐姐了,萧玄芝所言哪般,她一个字也没听到。
“我是说啊——我不知还能再在闺中闲散多久,等你再大一些,你便继承我的衣钵,去冒充逍遥公子的弟弟,便叫李萧远罢。
以后,你无事便到青楼艺馆里头逛荡逛荡,看看有没有想要脱离那里的,若有,便使些钱财为她们赎身。
若是她们无意脱离那烟花之地,或是巴望着让你将她们纳为小妾,此生便可游手好闲,得享荣华种种,你便莫要搭理她们,且还需得躲她们远点——那等吸血虫似的泼赖货色,没救。”
“嗯,晓得了。”
“好。那你回罢,我睡了。”
“三姐,你稍时记得把饭吃了。”
“嗯。”
见帐帷里面的人再无他话,萧玄兰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掩上了门。
萧玄芝没有吃饭。
哭过这一遭狠的,她又迷迷瞪瞪地睡过去了。
恍惚间,她又梦见了那个面容模糊的白衣女子。
那女子极是柔婉地对她轻声道:“少年郎,我好冷啊……”
说话间,轻衫滑落,雪肌如玉。
“你若害冷,为何却还要脱衣裳呢?”
梦里,萧玄芝极为不解地看她,咕咕哝哝地捡起了她跌落在地上的衣裳,想要帮那女子披在身上。
“你这痴货……忒傻……”
那女子嘤咛一声,倒在了萧玄芝怀里,将一双如玉似的手臂,缠绕上了她的脖颈……
“嘶?!”
黑暗中,萧玄芝弹坐起身,竟像是做了噩梦一般。
她的心脏嘭咚嘭咚地跳着,连带着耳膜一起鼓噪喧嚣。
她只觉浑身酸麻,口干舌燥。
她挣了挣贴在身上,早已在睡梦中变得汗津津的中衣,想要凉快凉快。
缓了一缓,她翻身下榻,想要去桌上倒杯水喝。
身形甫动,她便觉得腿间寒凉。
不似汗水,却是带着莫名其妙的湿滑黏腻。
跟着,她注意到了,她的小腹此时正像被绳子拉扯似的,被绷得紧紧的,仿佛虚空中有一张嘴在张着,想要吞噬些甚的……
“莫非……竟是春.梦么……”
她嘴唇翕动,语声喃喃,“可为何……却是同女儿家相好的春.梦呢……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