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 修文(1 / 1)

但笑归笑,不能真的完全不管他。

玄澈黑着脸,抖落满身乌七八糟的东西。因为八爪鱼缠得实在太紧一时没能扯开,萧惩跟鹤翎就帮了他一把。

扯开之后,鹤翎拎着鱼开玩笑道:“哟,这么大一只都够熬一锅了,玄澈君,你不是最爱吃吗?”

“……”玄澈直翻白眼儿。

他被喷的满脸墨汁,于是显得白眼珠子格外的白。

萧惩感叹:“要是死羊在这儿非得乐疯了不可,来之前他一直闹着要吃海鲜。”

“哼!亏你还想着我!”

吉吉的声音冷不丁地从萧惩脚下传来,萧惩低头,就看到一只浑身穿着粉嫩的小绵羊正张开满嘴的獠牙抱住一只金枪鱼大快朵颐。

半人高的大鱼,吉吉一口咬掉一半,两口吞掉整只。

鹤翎有点意外,道:“羊兄,你怎么又回来了?”

饕餮是上古凶兽,但也是上古神兽。按照天界的辈分儿来论,鹤翎称吉吉一声“羊兄”也不算过分,别说是鹤翎他们这一辈儿的神官,就算是两仪殿里的二位帝君要是真正论资排辈儿起来,也要称吉吉一声“前辈”。

不过吉吉忙着吃,根本顾不上理他。

萧惩冷笑:“哪儿有吃的哪儿有他!”

吉吉快吞了几口,道:“那是你忘了你挨饿的时候!”

鹤翎看看萧惩。

萧惩说:“不用理他,让他吃个痛快吧。”

玄澈抱着头躲鱼,崩溃道:“没完了是吧,我们还走不走?”

萧惩敛了笑,望天道:“走是要走,不过这架势看起来……是有人不想让我们过去啊。”

鹤翎严肃:“越是这样,越说明山的那边有问题。”

萧惩点头表示认同,眉峰微蹙,若有所思道:“不过仅仅是摆一个尸阵下一场不痛不痒的海鲜雨,看起来对方似乎并不想伤害我们,只是想让我们知难而退。”

玄澈捂着被剑鱼戳伤的脸,说:“你们是不痛不痒了,但是我痛!我痛!我痛啊!”

萧、鹤两人相视而笑。

海鲜雨一时没有要停的意思,萧惩偏头问颜战还有没有多余的伞,有的话就借给玄澈一把。

颜战看着他,笑着摇了摇头。

只好尽快赶路,好快点儿躲过头顶的这块海鲜云。

走出一段,鹤翎发现少了只羊,回头道:“羊兄,你不跟着一起走吗?”

吉吉道:“你们走你们的,老子还没吃饱!”

话毕,他抖了抖肩膀仰起头,对准天空的海鲜云“啊呜——”咬了一大口。这一嘴血腥的獠牙,简直要啃下半座天来,直接把海鲜云给吞了一半。

又一口,整片海鲜云都被吞下了肚。

海鲜雨就此打住。

鹤翎不禁感到一阵寒意,打了个哆嗦快走几步跟上萧惩,道:“萧兄你从哪儿寻来的这只宠物,威力挺大啊。”

萧惩笑:“威力大不大不知道,饭量大倒是真的。”

玄澈愤怒道:“刚才不吞,我都搞一身伤了他才吞,摆明了是故意让我出糗。”

吉吉望着伞下比肩的两人,暗暗表示:故意是故意的,但让你出糗只是顺道儿,更重要的是……嘿嘿。

.

越往前走,周围的柳树越见稀少。

萧惩用业火照明,看到前方的视野突然开阔起来,出现了一大片平地,有座硕大的宫殿屹立于此。

鹤翎想起什么,道:“玄澈君,我记得北地有很多你的信徒,穆安国……好像也建了很多座清雅殿吧?”

“清雅殿”是玄澈在人间的道观。

而一提起信徒和道观,玄澈就立刻骄傲地挺了挺胸膛,说:“那是当然,我的清雅殿香火可鼎盛了,绝不比你的财神庙差。”

鹤翎笑了笑,也不跟他争,指着前方的神殿说:“这个会不会就是你的清雅殿?如果是的话,你带我们大家进去避避雨吧。”

神界一直有个不成文的规定——

为了防止神官之间互相偷香火,偷信徒,未经道观主人的允许,其他神官是不能擅自闯入别人道观的。而闯入一次,就要掉一百至一千年不等的修为。

玄澈瞅了神殿几眼,正要说话。

这时,旁边的萧惩淡淡开口:“鹤翎君,我看……还是不要进去了吧。”

他微低着头,帽檐儿和雨伞遮住了他大半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下巴倔强地挺着,凌厉的薄唇抿成一条固执的直线。

“为什么不进?!”

玄澈白他一眼,不乐意道:“你是有伞,雨又淋不到你,淋谁谁知道!你不愿意进没人拦着,但这是我的道观,我想进就进!”

说着,就大摇大摆地走在了前面。

鹤翎朝萧惩努努嘴,小声说:“进吧进吧,萧兄。”

说罢便跟上玄澈的步伐,朝神殿走去。

“……”

萧惩在原地止步不前,他缓缓抬头,望着神殿。颜战终于能够看到他的全部表情,看到在他微微上扬的眼睛里不复轻佻,多了一丝悠久的怅然——

那是一种鲜少会出现在萧惩脸上,但却真实地烙印在他骨子里的深刻。

而颜战沉默地站在他身边,既不催促他向前,也不拉着他退后。仿佛无论他是选择前进还是后退,都会一直一直与他并肩。

“呵——”

良久,萧惩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恢复了平静。他把伞往颜战那边倾斜了些,道:“进去吧,咱。”

颜战嘴角微翘,温声道:“好。”

.

宫殿远处看着宏伟。

走近了才发现,其实是一座破庙。

被风雨冲刷了不知道多少年,仅剩了只砖片瓦,断壁残桓,显得分外潦倒。

门窗早已腐朽,庭院里飘着阵阵朽木的酸腐味,地上杂草横生,半空中挂着大大小小的蜘蛛网,每走一步都有丝网黏在脸上。

十分难受。

玄澈走在前面,不停挥刀斩断蛛丝。

鹤翎跟在后面呛得直咳嗽,道:“这座庙这么荒芜凄凉,不大像是你的清雅殿啊。”

玄澈道:“门上的匾额都烂了,谁知道呢。不过我看也不像是我的,毕竟我的神殿香火鼎盛,信徒多到能踏破门槛,才不会这么萧条。”

鹤翎道:“可不是你的又是谁的?我们都进来了,修为也没掉。”

玄澈道:“鬼知道!”

“……鬼。”

鹤翎下意识回了回头。

萧惩说:“看我干什么,看脚下,地上这么乱,小心把你给绊倒。”

“……”鹤翎扬了下眉梢。

玄澈已走近大殿,推开殿门,动作一顿。

鹤翎问:“怎么了?”

玄澈说:“屋里有人。”

殿中传来一阵“窸窣”,还有道苍老的声音:“几位公子,外面风大雨大,您若要进来避雨就赶快进来吧,进来把门关好。”

四人相继进屋。

萧惩看到,这间神殿里至少有十人在,而说话的,是坐在角落里的一名老者。

除老者之外,其余都是青壮年。

而这间神殿极高。

比怀灵帝君的两仪殿还要恢弘,四人合抱的红木柱子上刻着描金云纹,琉璃做成的穹顶上镶嵌着金箔宝石,夜明珠多不胜数。

流光溢彩,富丽堂皇。

但是极空荡。

唯有地上歪倒的桌椅板凳、破烂的门框窗棂、凌乱的蛛网窗纱、厚得埋到人小腿的灰尘,以及供桌上倾倒的一鼎香炉和燃烧了一半的红烛……

还有,一尊数十丈高的破旧神像。

正在告诉着世人,这间神庙也曾辉煌过,只是今日他们几个闯进来,不慎瞧见了它的落魄和衰败。

那神像也塑造的金光闪闪。

现在正倒在地上,上面盖了厚厚的一层灰,看不清具体模样,更无从得知他是仙界的哪位道友。

而此时,那十几名身穿粗布麻衣的男子正拿着凿子和垂头,在墙壁上挖宝石和金箔。

宝石已被挖的所剩不多,金箔也逐渐稀落斑驳。

四人席地而坐。

鹤翎往萧惩身边靠了靠,小声说:“如果神殿主人看到自己的神像被人给掀了,庙中的财物也都被挖走,不知会作何感想。”

萧惩把伞晾在一边,无所谓道:“能怎么想?再说,你怎么知道这神像不是人家自己掀翻的呢?”

鹤翎皱眉,看着萧惩的眼神变得有点儿复杂。

玄澈也说:“多少人飞升还来不及,会有人傻到这么干吗?”

萧惩笑了笑,没说话。

玄澈盯了一会儿,却是有些看不下去,道:“我说你们这些人,拿人家的财宝也就算了,都不给人把房间打扫打扫的吗?还有这神像,他倒着就任他倒着了吗,你们就不能把他扶起来吗?!”

众人一愣,将他四人细细打量了一番。

角落里的老人说:“几位公子,一看就是从外地来的吧。”

玄澈“咦”了声,说:“外地的怎么了?瞧不起外地人?”

“不是不是,老朽不是这个意思。”

老人连忙摇头,让其他人继续挖财宝,他独自向萧惩他们解释——

原来,这座神殿并非是玄澈的清雅殿,而叫做“修文殿”。

已在消厄镇伫立了七千多年。

这么算来,消厄镇的历史远比穆安国的历史悠久得多,差不多可以追溯到济沧时期。而殿里供奉着的,是“修文真君”。

“修文真君?”

玄澈与鹤翎面面相觑,记不清天界有这么一号人物。

据老者说,修文真君的俗名叫什么因为年代久远,已无从考证。

只传说他样貌隽美修长,文雅端方风姿无双,于是人们亲切地赠他“修文”二字。

在消厄镇一带,始终流传着这么一个说法——

“拜修文,保平安。”

在当时,修文真君不仅免费帮大家驱鬼捉妖,相面算命看风水,而且经常设义诊为乡亲们治病外加代写书信。

倘若谁家有干不完的农活,他也会出手相助。

人们因此敬爱他。

于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修建了这么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送给他。

甚至还仿着他的真容,塑了一尊纯金的神像给他。

但凡是好的,修文真君都有求必应。

许多外地人因此也慕名而来,修文殿的香火日渐鼎盛,而修文真君拥有的信仰之力也越来越充沛。

直到某天清晨,他在万丈霞光之中……

飞升了!

“修文真君飞升那天啊,无数枯木再度逢春,无数孤山鲜花烂漫,无数荒漠化为绿洲,无数沧海重归桑田……”

老者眯着眼睛,一边慢慢回忆一边细细描绘。他接连用了好几个“无数”以形容修文真君飞升那天的浩大与壮阔,无比向往地说:“听祖先们讲,那可真是天地山川,皆为震撼哪。人间化作了欢呼的海洋,他的飞升,是众望所归……”

说到此处,老者的声音逐渐低沉下来。

玄澈道:“然后呢?”

“然后……”

老者顿了顿,说:“意外偏偏在此时发生了,修文真君飞升到一半……忽然又被打回了凡间。”

鹤翎正听得起劲儿,道:“为什么?!”

老者的目光从他四人身上依次扫过,低低地说:“因为他不是人,而是……鬼。”

“鬼?”

不知玄澈想到什么,迅速看了眼萧惩。

萧惩白他一眼:“好好听你的故事,别看我。”

老者说:“他是鬼,鬼又怎么可能飞升做神仙呢?”

鹤翎道:“但我以为,不仅需要好人有好报,好鬼也该有好报。鬼,又凭什么不能飞升呢?”

但他的声音很轻,就像在自言自语。

玄澈嘲讽地冷哼了一声,说:“你怎么能说出这话来,不怕被帝君听到吗?鬼就是鬼,怎么可能有‘好鬼’?要知道,人就是因为太坏才会化鬼,不然不早就飞升了吗?”

鹤翎眉头紧蹙,摇头道:“但他怎么可能是恶的,他还免费帮人驱鬼降妖呢!”

老者默默地说:“但是鬼没抓着,倒是把请他抓鬼的主人家给打了个半死。”

“……”都没注意到萧惩神色复杂。

鹤翎一愣,说:“他还免费给人相面算命看风水呢!”

老者稍一沉默,说:“但是被他相过面的女人都出家做了尼姑,被他算过命的男人都上吊寻了短见,被他看过风水的楼盘全都价格暴跌成了烂尾。”

“……”萧惩又悄悄揉了揉眉心。

鹤翎嘴巴张成“o”形,叹为观止:“这……也太毒了吧!”

“……”萧惩一手扶额,哭笑不得。

鹤翎还是不死心,想了想,又说:“他不还免费替人治病写家书了吗?”

“……”

老者沉默半晌,摇摇头,一言难尽地说:“别提了,凡是被他代写家书的人全都染上恶疾,在他的小药铺里不治身亡了……”

“啊?!!!”

鹤翎震了震,说:“怎么会这样?这也太离奇了,难道他真的是个表里不一的伪善小人?”

“……”萧惩捂了捂脸。

“呵——”

这时,角落里终于发出一声忍无可忍的冷笑,说:“简直可笑,也不想想以修文真君的能耐,他若真想伤害你们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

萧惩往下拉了拉帽檐儿,没有出声。

鹤翎看了颜战一眼,有些欣喜地说:“我也这么想的。我发现颜兄你虽然话不多吧,但似乎每一句都能说到点儿上。”

老者说:“但他残害了很多向他寻求帮助的人,这是不辩的事实啊。所以啊——”

“他不能飞升,也不配飞升。

“于是天雷炸响,一道雷火从天而降,劈烂了这座道观。

“第二天,当乡亲们上山查看时天火已将庙里一切能烧的东西都烧了个一干二净,只剩了这些财宝和纯金打造的神像歪倒在地。有人试着将神像扶起来,但发现神像扶了立刻又会倒下,竟再也扶不起来。还有人试着将香炉重新点上,但再也点不燃。还有这灰尘,落了一层又一层,不是没人扫,而是根本扫不掉。”

鹤翎望着歪倒的神像,面露沉重,缓缓说:“心若蒙尘,尘土就扫不净,心火已灭,香火就点不燃。一个人,若他自甘堕落,坠入地狱,即使旁人想扶他一把,怕也是徒劳。”

“说起来……”

老者一顿,叹了口气,道:“就连‘消厄镇’这个名字,都是修文真君帮我们取的。

“他说希望我们镇能够平安顺遂,永无灾祸。

“只可惜,消厄、消厄,即没能帮我们消厄,更没能帮他自己消厄。若非这次洪灾急需用钱,我们说什么都不会偷神殿里的东西,因为听说花修文真君的钱……是要走霉运的。”

鹤翎一怔:“消厄……萧厄?”

听到此处,他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儿了,再看看玄澈古怪的脸色,而萧惩又一语不发。

难怪,难怪刚一进消厄镇看到城上模糊的字迹时,萧惩就欲言又止,刚刚在殿外又说不想进来,便小声而忐忑地问:“萧兄,这个、这个修文真君,不会真的……”

是你吧?

余下的话没有问出口,被突然起身的青年吸引了注意。

只见颜战走到神像前,蹲下身。

轻轻拂去神像上落满的灰尘,动作仔细又虔诚,就像在为心中最最珍贵的神明沐浴净身,指尖缓缓摩挲过神像的脸,从眉到眼,温柔眷恋。

慢慢的,神像的全貌露了出来——

眉目修长,笑容肆意。

明明饱经霜雪,阅尽炎凉,但负剑而立时眼神却依旧纯净明媚的恰似少年。

对比这荒凉的境地,更是让人不胜唏嘘,心中微凉。

“唉……”

萧惩叹了口气,过去拉他起来,轻声说:“别搞了,没多大的事儿。”

不在意的,他不在意的——

但是他在意啊!

轻轻拨开萧惩的手,颜战抬眸,稍显固执地说:“我能擦干净的。”

哥哥。

当所有按捺不住的深情都被克制,薄薄的镜片之后,眼中仅剩了盈盈浅笑。这笑是一种无奈,更是一种芸芸众生如流而过,以千百亿计,却唯有你我互为知己星月交辉的默契。

“……”

萧惩一愣,对上颜战的目光,心底莫名涌出一股热流。

直让他头脑发热,想将人紧紧拥住。其实在心底他已经这样做了,但事实是——

他一时愣住,忘记了动作。

看着修文真君的神像一点点被擦干净。

众人惊疑:“咦,怎么回事儿?传说不是擦不干净吗?”

原本是擦不干净的。

但是当心底的尘埃被拂去,当心头的热火被点燃,当身边终于有了依靠和支撑,他就能重新站起来啊。

颜战毫不费劲儿,轻飘飘就将数十丈高的神像扶了起来。

随之拾起角落里被闲置多年的笤帚,扫净了神坛上的灰尘,点燃了烛台上燃了一半的红烛,还有一盘盘的焚香。

烛火和香火映着宝石和金箔。

修文殿,瞬间又变得光芒万丈起来!

赢得了众人的惊叹,颜战望着自己的战果,满意地弯了弯嘴角,“萧——”

刚一开口,回头却见萧惩往后退了几步,突然转身跑出了修文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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