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的早晨,一只胳膊从被窝里伸出来,按掉闹钟,又迅速缩回去。
供暖季开始前的这段日子总是格外难熬,再叠加了一场秋雨,房间里的温度就跌破了忍耐的极限。睁开眼,很快连眼珠都是冰凉的。
项海给了自己5秒钟的缓冲,倒计时结束,他一咬牙,凭借顽强的意志,钻出了被窝。
“操操操操操。”
尽管以光的速度套上了衣服,胳膊上还是起了层鸡皮疙瘩。
穿好衣服,他一个深呼吸,趴在地上一口气做了20个俯卧撑。再站起来,才觉得浑身暖了。
邢岳还在睡着,一动没动。
他凑过去,掌心贴上他的脑门,感觉温度正常,这才轻手轻脚地离开卧室,把门关上。
今天是九月二十五号,是和邢岳一起去看邢逸清的日子。
他打了个哈欠,去洗漱,然后开始准备早饭。
昨晚回到家,脱掉冰冰凉的湿衣服,他迫不及待地洗了个热水澡,出来就直接钻进了被窝。
本来想看着书等邢岳回来,可一页还没翻完,书就掉在了地上。
也不知睡了多久,直到感觉有人把他躺平,头枕在枕头上,这才半梦半醒地翻了个身,把那人搂住,“哥...你回来了...”
关着灯,屋里一片漆黑,窗外没有月光,只有雨声。
那人不说话,他也没睁眼,只凭着彼此间熟悉的气息。
等到邢岳在身边躺下,他也重新睡着。不过很快又被吵醒。
“你干嘛...”他两条腿缩了缩,不满地嘟囔着。
自己热乎乎的被窝被掀开,邢岳钻进来,放跑了温度,带来一阵凉意。
邢岳还是不吭声,只是紧贴着他蹭来蹭去。觉得不够,又手脚并用地缠上来。
项海始终闭着眼,渐渐皱起眉,“啧,别闹...”
可邢岳还是闹,撒娇似的,继续缠着。隔着衣服,浑身冰凉。
项海觉得有些不对劲,这才睁开眼,翻了个身,撩开衣服,手在他背上一摸,“哥,你身上咋这么凉?”
邢岳的脑袋来回蹭了半天,终于贴着他耳边说了声,“冷。”
这话悄悄的,轻得像一次呼吸。
项海彻底醒了,手一抹,却发现小腹那更凉,就像一直卧在冰上,捂都捂不热。
“你是不是也挨浇了?”
邢岳不说话,只是脑袋上下动了动,算是承认。
“你到底干嘛去了?”项海不明白,他自己也淋了雨,可也没冻成这样。
说着就打算去摸摸邢岳的脑门,看他是不是发烧,可手却被按住。
“......哥,咱别闹了,行不?”
邢岳摇头。被子微微起伏,项海的掌心下渐渐焦灼。
尽管嗓子还哑着,邢岳还是重重地出了声。
他身上冰凉,可呼吸却像在这房间里点火。
火在耳根处烧起来,瞬间将项海点燃。
“小海...”
他又开始叫他的名字,声音很低。手指埋进他细软的发丝,催促着。
他想要用这种真实的方式庆祝。
庆祝他们都活着,庆祝他们还在彼此身边。
折腾完,邢岳不愿动弹。项海斗争了半天,终于还是爬起来。
打开卫生间的灯,他发现洗手池边扔着几件衣服,是邢岳的,已经湿透了,上面还滚着不少泥沙。
项海皱起眉,一转头,又看到墙上还挂了套陌生的衣服,像是工作服,上衣背后写着“松浦船务”四个大字。
松浦...是那个码头么?
把自己洗干净,项海又钻回被窝,发现邢岳已经睡着了。
摸了摸他的脑门,感觉比刚才暖了不少,这才也躺下来继续睡觉。
可才迷迷糊糊有了睡意,邢岳就开始翻腾。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直到把被窝里的热气折腾得精光。
项海坐起来,“哥,你是不是不舒服?”
邢岳不说话,只是不安地来回翻动,最后干脆把被子一甩,滚到了墙边。
项海赶紧又给他盖住,“哥?”
邢岳抓着被角,还想掀开,哑着嗓子说,“热。”
项海拧开床头的灯,这才看清他的样子。
短发乱糟糟的,紧皱着眉,眼窝烧得通红,额头上却一滴汗也没有。
项海立刻按住他的脑门。刚才还是冰凉的,这会儿烫得他的心揪成一团。
“哥,你发烧了,怎么弄的?你今天到底干啥去了啊?”
邢岳不说话,闭着眼,把手臂搭在眼眶上。
“我去给你拿药!”项海说着就跳下床,却被从后面拉住。
“小海,”邢岳睁开眼,半撑起身子,就那么看着他,目光却模模糊糊的,“你陪我去么?”
“什么?”
“明天,去看我爸,你陪我去么?”他的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
“当然了。”项海坐回到床边,让他躺下,又替他把被子盖严实,“不是早就说好的么。”
邢岳这才把眼闭上,却还拉着他的胳膊,“那睡吧,太晚了。”
“行,睡吧。”项海顺着他,摸了摸他的头发,“我定好闹钟,明天咱们早早地过去。”
邢岳终于安静下来,头一点点歪向一边。
项海把那只滚烫的手塞回被子,轻轻站起身。想了想,还是去了厨房。
他可以肯定,邢岳绝对是掉水里了,所以衣服才湿透,所以浑身才冰凉,所以才发烧。
花了二十分钟,他用可乐和生姜片,煮了浓浓的一碗姜糖水,端到床边。
邢岳身上的被子又被掀了,人就那么晾着。
项海把他拽起来,哄着他把水喝了,才让他躺下,把被子掖得严严实实。
果然,没过多久,邢岳的额头就冒出了汗珠。
身上烧得难受,连手心里都是汗,他又想掀被子,却被项海牢牢按住。
等他稍微平静了些,项海就跑去洗手间弄了条湿毛巾,搭在他脑门上。
很快,他又翻腾起来。项海就再把他按住。
反反反复复,直到那条毛巾变得半干,邢岳终于才算彻底安静下来。
项海又试了试他的额头,已经不烫了。
这时候窗外的雨声也停了。
-
早饭弄的差不多了,项海准备去把邢岳叫起来。
隔着卧室的门,就听见里面的人“咳”、“咳”地清着嗓子,就跟准备发表演说似的。
推开门,他探进脑袋,“你醒了?”
邢岳正站在屋子中间,睡衣外面套了件厚实的卫衣,看见项海进来,又吭吭地清了清嗓子。
“领导这是打算讲两句么?”
邢岳笑了,在喉咙处捏了捏,试着说话,“咳,那个,我饿了。”
还好,虽然还不那么透亮,但他又可以说话了。
项海也笑起来,“饭已ok,请领导出来咪西吧。”
邢岳就过来搂着他朝外面走,“小同志,你这觉悟挺高啊。”
“对了,我想先洗个澡,身上黏糊糊的。”
“还是先吃饭吧,”项海把他的衣服拽了拽,“吃完饭暖和,要不容易着凉。”
“行。”邢岳很听话地去刷了牙,然后就坐到了饭桌旁。
项海去洗手间把暖风打开,提前吹着,又关上洗手间的门。
两个人吃着饭,项海就问,“哥,昨天你是不是掉水里了?我看你衣服全湿了。”
邢岳只是“嗯”了一声,没抬头,继续吃饭。
“那个越狱的人,后来抓住了么?”
“抓住了。”
“在水里抓住的?”
邢岳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差不多吧。”
项海就不多问了。
这时候邢岳又问,“昨天一整天,你干啥去了?”
“哦,就,出去跑跑线索。结果等我回来,局里人都走光了。”
邢岳点了点头。
两个人继续吃饭。
-
一夜秋雨,把天空洗刷得透明。早上起来,头顶像盖着一块无边无沿的蓝色玻璃。空气很凉,但带着雨后特有的清爽。满地的落叶,有青有黄,叶片存了些雨水,折射着太阳的光线。
车子停在墓园大门外,项海跳下来,从后座抱出一大捧白色的花。
邢岳关了车门,两手空空,就点上了一支烟。
今天他穿了件半长的风衣,里面套了件高领毛衣。里里外外,都是和他的短发同样的颜色
“这可真安静。”
两个人朝里面走,项海捧着花,耳边只有鸟鸣,还有落叶随着脚步翻动的沙沙声。
邢岳听了一乐,“这地方要是热闹起来,还麻烦了。”
他深吸了口烟,“不过清明的时候倒是真挺热闹的,活人比死人还多。”
两个人继续走着,谁都没再说话。
这片墓园面积不算很大,邢逸清的墓碑静静地伫立在一个角落,周围的邻居不算多。
就像罗美华说的,惦记他的人很多,他不会寂寞。
等他们俩人到的时候,墓碑前已经摆满了鲜花。
“怎么...这么多花?”项海惊呆了,转过头看着邢岳。
邢岳的手插在兜里,一耸肩,“别人送的呗。”
“谁送的?”
“不知道。”邢岳吸了吸鼻子,蹲下来,看着那些花,“这上面也没写名。”
他已经习惯了。每次和老妈过来,基本都是这样。
只是这一次格外多,因为今年是邢逸清离开的第十年。
“那...怎么办?”项海忽然觉得自己手上的这一束显得有些寒酸了。
“什么怎么办?”邢岳回过身,扬起脸,阳光落入眼睛,他眯起眼,“就放这呗。”
“许他们放,还不许你放?”
“再说了,你跟他们能一样么?你可是我爸的儿媳妇。”
项海的脸“腾”地红到了脖根,“谁,谁,谁啊,谁是你媳妇。”
邢岳的眼角笑弯下来,“那我是你媳妇,行不?”
“唉呀。”项海挠头,他实在受不了这个话题,“让让。”
邢岳就朝一边挪了挪。
项海走过去,把怀里的花郑重地放在墓碑前,然后站起身,立正,肩背笔直,脚跟一磕,向着邢逸清,极其标准地敬了一个礼。
“......”
邢岳满脸问号,“你干嘛?”
“敬礼啊。”
“我是问,你为啥要敬礼。”
“不该敬礼么?”
“......”邢岳无言以对,就觉得这人的脑回路还就是挺别致。
“过来,”他干脆席地而坐,把项海拉到身边。
项海挨着他坐下。
“咳,爸,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男朋友,叫项海。”
邢岳一本正经说完,就歪过头。
项海立刻会意,把刘海捋了捋,一脸严肃,“叔叔,您好,我叫项海,我也是警察,在振华分局工作。那个,邢岳是,是我媳妇。”
“??”
邢岳凝滞了足有十秒钟,轰然笑倒。
项海本来就脸红,再看着邢岳笑得满地打滚,就恨不能过去把他揍一顿,“笑啥啊?这不是你说的么。”
更何况,有人在这种地方,笑得如此忘我么?
邢岳都笑哭了。
他挣扎着坐起来,抹着眼睛,“你,你好歹悠着点儿说啊,突然蹦出这么一句,我爸都给你吓活了!”
一阵微风掠过,拨弄着一地的花瓣,也把刚才那一阵笑声悄悄带走。
两个人都安静下来,坐在邢逸清对面。
邢岳抽出一支烟点着,也递给项海一支。
邢逸清就那么静静地看着这两个人抽烟。
“哥,我觉得你爸挺帅的。”
“还行吧。”邢岳也看着墓碑上的照片。
那是他曾经最最熟悉的人。两个人身上流着相同的血。
只是时间久了,阴阳两隔,再看照片,又觉得有些陌生。
到底不是那个会说会笑,会和他比个儿,会吹自己颜值巅峰高得吓人的老爸。
“你俩很像。”项海看着那双和邢岳一模一样的眼睛。那双眼睛带着笑意,也在看着他。
“嗯。”邢岳吐出烟雾,“所有人都这么说。”
“不过,还是你更帅。”项海很实在地笑了笑。
“那是必须的。”邢岳也勾起唇角,身子朝旁边一歪,在项海脸颊上亲了一下。
“哎!”项海感觉不好意思,做贼心虚地朝邢逸清瞄了一眼。
邢岳被他这举动逗乐了,在他脑袋上呼噜了一把。
项海也觉得挺傻的,跟着也笑起来。
邢岳忽然就觉得,像这么热热闹闹的,邢逸清也会高兴吧。毕竟每次和罗美华过来,他们一家三口,谁都不说话。
他也觉得老爸会喜欢项海,因为他们都爱笑。
安静了一会儿,项海低头去闻面前的鲜花,“哥,我觉得,这里面肯定有江队送的。”
“江渊?”
“嗯。”项海点着头,“他说过,邢,你爸爸,是他的偶像。”
邢岳一愣,跟着就“嗤”地一声,猛吸了口烟,“这是他跟你说的?”
“是啊。”
“他还跟你说啥了?”
“他还说......”项海犹豫起来。
“说呗,怕啥,说来我听听。”
“他说,‘邢局是个坚定的人,他会牺牲在敌人的枪口下,但绝不可能自己从楼顶跳下去。’”
项海偏过头看着他,“他让我一定记住这些,还说不要信那些谣言。”
听他说完,邢岳目光有些发虚,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又转回去继续抽烟。
偶像......
江渊被洗脑得可够厉害的。这么多年了,自己这个做儿子的都没到处给人发洗脑包,他倒是还坚持着。
现在又轮到项海。
要说这偶像的力量可真是无穷啊。
“哥?”项海忽然叫他。
邢岳转过头。
“你知道么,江队身上,有一道很长很长的伤疤。”项海指着自己的手腕,“从这...”手指沿着手臂一路向上,最后停在胸口,“一直到这。”
“是他年轻的时候,做卧底留下的。”
邢岳皱起眉。这个他知道,也见过。可江渊这人咋还喜欢到处给人展示呢?
“你咋知道的?他脱衣服给你看了?”
“不是...”项海撇了撇嘴,“我们一块在广东的时候,天热,总得洗澡,后来就都光着膀子来着。”
邢岳把眼一瞪,“你们还一块儿洗澡了?”
“......”
项海无语。这是重点么?这人都关注些啥?
“哥,你别总打岔行不行?”项海吸完最后一口烟,把烟头按灭,看向那座墓碑,“江队还跟我们说,这笔帐一定要算,还有,许许多多的帐,都要算。”
所有的帐都要算,也包括邢逸清的。
那样的一个人,是深渊里的一盏灯,可以熄灭,但不能蒙尘。
还有邢岳的帐。
自己发过誓,会保护他。
还有自己的帐。
那些白色的粉末,那些彻底改变他人生的恶魔。
项海再次与邢逸清对视,那个人仍带着笑意,默默地注视着他。
为了这一切,他时刻准备着。
-
又坐了一会儿,邢岳看了眼时间,站起身,“走吧。”
项海也跟着站起来,拍了拍粘在衣服上的土。
两个人肩并肩,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沿着进来时的路,慢慢朝外走。
“哥,等会儿咱去哪,回家么?”
“去我妈那看一眼吧。”
“大夫说第二阶段化疗啥时候开始了么?”
“还没定,得看她身体恢复的情况。大夫跟我说...”
话说到一半,邢岳忽然站住。
项海也停下来,顺着他的目光,发现迎面走来了一个人。
那人穿了身黑色连衣裙,怀里抱着一束淡色的花,蓬松的长卷发拢在脑后,微微低头,垂着眼看脚下的路,胸前还别了一枚白色的胸针。
项海认出来了,是曲薇。
他有些紧张地去看邢岳。
邢岳只是站在那,没什么表情。
此时曲薇也发觉到前面有人,抬起头,愣了一下,脚步放缓。可马上就笑着走了过来。
“邢岳!”她迎着阳光,抬手在眉间遮了一下,马上又放下,眯起眼睛,“没想到能碰见你。”八壹中文網
说完又看向旁边的项海,笑着说,“是...项海吧,还记得我吗?咱们见过一次。”
项海惊讶于她竟然还记得自己的名字,赶紧伸出手,“记得记得,你好!”
曲薇很大方地伸手跟他一握,“你好。”
收回手,她拢了拢怀里的花,仰头对邢岳说,“我是来看你爸爸的。”
邢岳“哦”了一声。肯定是来看邢逸清的啊,这还用说么。
然后他感觉也没别的话说,就侧身让开一条路。
曲薇却没动,“之前一直想跟你聊聊,可你的工作也实在没时间。”
她又抬手遮了下眼睛,眼角的细纹有些明显,“今天既然碰上了,不如你们等我一会儿,咱们找个地方坐坐,吃个饭,怎么样?”
说完又偏过头,笑着问,“项海也一起去,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