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江”这座城市,以纵横其中的那条江水为名。
东江水滋养着这方土地,也记录着一代又一代东江人的苦乐人生。
如片片浪花,或长,或短,或平平淡淡,或波澜壮阔。
水静时无波,人们欣赏江河秀美。唯有在风起时,才会翻涌起最澎湃的那一朵。
或许风止后,没人会记得它曾如何逆风而起。
可东江水知道,每一片曾经翻涌的浪花都会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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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浦”是个小码头,这时候已经被入港的船填得满满登登。船舷浮沉,激荡出阵阵水声。
无星无月的雨夜,江水漆黑如墨,雨点“唰唰”地掉在上面,只有在强光手电扫过的地方,才看得见层层交叠的水纹。
一块人工浮岛接驳着岸边,向江水里蔓延出一块空地。
邢岳领着人站在上面,问身边刚刚急匆匆赶来的码头工作人员,“现在这一共停了多少船?”
工作人员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大大小小加一起,应该有28条。”
邢岳朝黑暗里望去,“船上有人么?”
工作人员摇头,“没有。人早就回家了,这种天气,谁也不愿在船上待着。”
“岸边有灯么?”
那人继续摇头,并朝反方向一指,“只有办公室那边有灯。”
邢岳想了想,又问,“明天有去清河的船么?”
“有。”
“什么时间?”
“早上9点半。”工作人员说完又补上一句,“如果江上不起风的话。”
邢岳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现在正好是晚上9点半。
还有12个小时。
来的人算上他自己,也是12个。
进出码头就只有那么一条路,此刻停满了分局的警车。
“老秦,你带一个人去路口守着。”邢岳说完又冲其他人,“剩下人跟我过去,挨个船地搜。”
“邢队,我跟你一起去吧!让别人去守着!”秦鹏拦住他。
“不用,必须你去。”邢岳很坚决,把秦鹏推开,“不能让他从你们眼皮子底下跑了。”
见邢岳带着人要走,那个码头的工作人员也跟了上去,“这儿我熟,我帮你们一起搜。”
邢岳同样拒绝了他的好意,让他回去办公室待命。
有警察在,就绝轮不到群众去冲锋陷阵。
回到岸上,10个人,两人一组,迅速散开。
临出发前,邢岳再次叮嘱他们,“黄涛复仇心切,又以为自己在监狱杀了人,肯定会破釜沉舟。”
“如果哪一组发现目标,立刻叫支援。那人手上可能有锤子一类的凶器,务必小心,注意安全!”
他抹去掉进眼里的雨水,最后又补充道,“有机会一定让黄涛知道,监狱工程队那人被他打成了重伤,但人没死。他还有退路。”
“是!”九个人齐声。
“行动。”十个人就此,两两散开。
邢岳带着张晓伟,直奔最远处的那条船。
岸上的泥沙浸了雨水,一踩一陷。中间大大小小的石块,又湿又滑。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朝着强光手电也无法穿透的黑暗跑去。
到了船跟前,邢岳拽住同样被雨水淋透的张晓伟,压低声,“小伟,如果发现黄涛,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开枪,开枪也要避开要害。这人留着有用。”
“是。”
“另外,你自己也多加小心。”
“放心吧邢哥。”张晓伟捏紧了拳。
两个人上了船,一个船头,一个船尾,像拉开一张网,一点点向中心收拢。
仔仔细细搜了近二十分钟,确定黄涛并没有藏在这条船上。
两人跳下来,跟着就登上旁边的第二条船。
只是一条小型货船。船舱空无一人,甲板上一马平川,只在船尾处盘着手腕粗的一摞缆绳。
怎么看也不像能藏住人的地方。
张晓伟依旧搜船头,邢岳走去船尾。
这时,江面掀起一阵大风,细密的雨点瞬间斜砸下来,像一袋豆子泼在了甲板上。
邢岳刚刚走到船尾,还没站定,身子猛地跟着一歪。
他立刻蹲下,让身体保持平衡。
几乎就在同时,他听见船尾处传来“咚”的一声轻响,就像漂浮在水面的一块木头,随着浪头,撞上了船舷。
手电光“唰”地照过去,邢岳紧跟在后面。
他单膝跪在船尾,目光随着冷白的光柱,沿着船舷,一寸一寸在水面上巡视。
漆黑的江水在手电光的照射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灰色,浑浊,冰冷,深不见底。
就在光线即将挪开的时候,几颗细小的水泡冒上来,碰触到水面,无声无息地破碎。
邢岳向外探出身子,手电光柱将那片区域套牢。
很快,更多的水泡冒上来。一串跟着一串,越来越密集,就像被手电光煮沸。
随着这些水泡,一个黑影也在朝水面靠近。
终于,“哗啦”一声响,水面开花,一颗脑袋钻出来,跟着就露出肩膀。
这是一颗光头,水从泛青的头皮上滚落。
“呼”的一声,光头大张着嘴,和着雨水,吞下他濒死前最痛快的一次呼吸。
“黄涛!”
邢岳立刻把手电交到左手,伸右手去拽他。
黄涛整个人浸在冰冷的江水里,面色惨白,嘴唇青紫,眼球灰蒙蒙的,除了在拼命呼吸,与死人无异。
眼见着就要被邢岳的手抓住衣领,他恢复了神智,继续大口喘着气,艰难地挥动一条胳膊,朝远处游开了一些。沉在水底的缆绳攥在他另一只手里。
“是,是,是你!”黄涛也认出了邢岳,“又,又是你!”
这时张晓伟也闻声跑过来,两道光柱交汇在黄涛的脸上。
“黄涛,听我说。你游过来,我带你回去,你还有机会,一切都来得及!”
“哼。”黄涛面容僵硬,嘴唇不住地抖,“晚,晚了,什,什么都,晚了。”
“我,杀,杀了两个,人,可,最,最该死的,还,还活着!”
“我要,杀了他们!”
邢岳把手电交给张晓伟,两只手扣住船舷,“黄涛,你看着我,看着我!听我说!”
“监狱的那个工人没死,你把他打伤了,他人还活着。你还有机会!还有退路!”
黄涛青灰的眼珠动了动,脸上的肌肉随之一抽,“哼,你以为,我,我会,信?”
“你们这些,警察,全都...”话没说完,他像是忽然失去了意识,整个人朝水里一沉,不过马上又一个激灵,钻出来。
他更加费力地喘气,嘴唇抖得再说不出一句话。
“黄涛!”邢岳大声喊,“你相信我!那个人没死,你还有机会!”
“你的人生还没到终点!”
“想想你的儿子!”
黄涛的下巴已经浸在水里,听见这话,忽然努力地向上挣了挣。
“没记错的话,他才14岁吧!他还没成年,还需要你!”
“自打你进监狱,他就被送到了你父母那。你媳妇改嫁了,可他名义上还有个妈。要是你把她杀了,你儿子就真的没爸没妈了!”
“你忍心吗?他才14,你就忍心让他这么过一辈子吗?”
“只要你活着,他就有爸!他就有依靠!就有家!”
“听我的,回来,跟我回去,好好改造,争取减刑!早一天出去,就能早一天和他团聚!”
“这种日子,难道不值得期待吗?不比亲手杀了他的妈,让他背着对你的仇恨孤独地活着,更值得期待吗?”
水中的那个汉子早已泣不成声,颤抖着,呜咽着。
泪水、雨水还是江水,大概他自己都分不清。因为泪水也是冰凉的。
“黄涛,”邢岳按住性子,再次把手递过去,伸到了极限,“你慢慢游过来,我拉你上岸。”
黄涛双眼无神,像被冻住。似乎听见了邢岳的话,身子晃了晃,却再无力向前。
他没有再张口喘气,嘴唇也不再颤抖,没有挣扎,就那么悄无声息地,沉了下去。
“我操!”邢岳“嗖”地站起来。
“邢哥!”
两道手电光在江面乱跳,张晓伟还没来得及伸手去拦,邢岳已经甩掉外套,就从他身边,一个猛子扎进了黑沉沉的江水。
“邢哥!!!”张晓伟冲着邢岳消失的江面声嘶力竭地吼。
很快,邢岳冒出头,“别下来,赶紧叫支援,叫救护车!”
甩给张晓伟这么一句,邢岳就再次潜了下去。
“我操!!”张晓伟恨不能把水面劈开。可随后马上就朝不远处的同伴猛喊,同时让自己的手电光明暗交替地闪烁起来。
江水冰冷刺骨,没有一丝光。这种黑暗比缺氧更叫人感到窒息。
邢岳憋住一口气,快速下潜。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用身体去感知。
这里应该就是黄涛沉下去的地方,可水下暗流汹涌,黄涛早已松开了缆绳。
邢岳下潜了足有四五米,一无所获。
他在水底快速转身,顺着水流的方向,拼命划动。
冰冷的江水渐渐让手脚不那么听使唤,胸口像要炸裂一般的疼。
邢岳估算着自己的极限,不断有气泡从嘴里逸出来。
再坚持一下!再多坚持一下!
顺着水流继续向下潜。眼前是没有尽头的黑暗,耳边只有汩汩的暗涌,像鬼蜮招魂的幡。
体温在迅速下降,可胸腔里却在燃烧。
就在他感觉即将爆|炸的一瞬,一片东西从指尖划过,像是布料。
邢岳立刻朝那个方向猛地一蹬,一团衣服被抓进手中,身体便随着那团重量向下坠。
邢岳已经到了极限。顺着那团衣服,他摸到一条胳膊,然后是胸口。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夹住那人的两肋,手脚并用,开始拼命向上浮。
操!水面到底还有多远?他想骂人!
胸腔里像有无数烧红的铁签刺出来。有那么一瞬间,他特别想放弃,想痛痛快快吸一口气,哪怕吸入口鼻的只有江水,然后不做挣扎,舒舒服服地沉入江底。
那样,一切痛苦就都结束了。
这时,他眼前有了亮光,是强光手电的光柱,正在水面上晃。
还是要活着,还是不能放弃啊。
“哗”的一声,他勾着黄涛,钻出了水面。
他大口呼吸,拼命地呼吸,这人世间最平凡,却又最不平凡的空气。
“邢哥!!”
是张晓伟变了调的声音。
他迎着手电光,想看看距离岸边有多远,可强光刺眼,他没力气抬手遮挡。
“噗通”,“噗通”几声,有人跳下水,带着救生圈,快速向他靠近。
他仍剧烈地喘着气,颤着手指按在黄涛的脖子上。
还好,脉搏在跳。
还好,他们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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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项海已经跟周勋汇报了自己发现,并把和张响见面的经过,完完整整地讲了一遍。
听完,周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然后就沉默了。
他皱着眉,抽着烟。烟灰攒得老长,最后掉在裤子上。
见他也不打算处理,项海忍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伸手把那撮烟灰弹掉。
“项海啊,干得不错!”周勋终于把烟头摁灭,又在项海的肩上拍了两下,“你坐着等一会儿。”
项海点头。
周勋拿着手机去了会议室。
闲下来,才感觉衣服湿哒哒的。想起自己在办公室柜子里还存了件t恤,项海就把骷髅头帽衫脱了,翻出t恤套上。
坐在那看了会儿手机,还是没有邢岳的消息。
又跑去窗边,局里的车也没回来。
一时间无所事事,他就把藏在衣服里的项链勾出来看。同心锁还带着他的体温。
几分钟后,周勋回来了,手里又夹上一支烟,进门就说,“江队马上过来,咱们等他一会儿。”
“是。”项海把项链重新藏在衣服里。
很快,江渊就到了,短发上挂了些水珠。
他把项海叫过来,三个人围坐在一起,“刚才的情况,再详细讲一遍。”他要听项海最原始的汇报,才能做出判断。
于是项海又把整件事,从头到尾,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
江渊听完也沉默起来,不过很快就站起身,开始来回踱步。
“那个张响,已经答应帮你介绍了吗?”
“没说死,让我等消息。”项海的目光跟着他,“不过我觉得应该没问题。”
“你的个人情况,他没有怀疑?”
“没有。”项海笑了笑,“他还说,如果以后我进了厂子,得学机灵点儿,不能再这么懒了。”
这时候周勋问,“你把电话留给他了?”
“对,不过留的是另一个号码,前几天刚弄来的。”项海有些得意,“他加我微信了,去之前我还特意整了几条朋友圈呢。”
周勋乐了,“行啊你,整的啥朋友圈啊?”
“就是打麻将,吃吃喝喝那些呗。”项海笑着,“还有九宫格自拍呢。”
周勋被他说得有些好奇,“拿来我看看?”
项海就把手机点了点,递过去。
周勋接过来,拿到江渊跟前,和他一起看,“这,这黄毛是你?”
“是啊。”项海嘿嘿地笑,手指捋了捋刘海,“我买的假发。”
“还有大金链子?”
“假的,塑料的。”项海的肩膀颤了起来。
“行!真行!”周勋笑着把手机还给他。
江渊也难得地露出些笑容,看着项海的目光中有赞许,还有期待。
“项海,这个发现很重要,你的怀疑也很有道理。”他点燃一支烟,“如果张响能介绍你进工厂当然最好,如果不行,我们就要想别的办法。”
“是。”项海立刻严肃起来。
烟雾缭绕,掩住了江渊的表情。
沉寂了半支烟的功夫,他才抬起眼,目光穿透烟雾,与项海对视。八壹中文網
“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更是前所未有的挑战。”
“项海,你准备好了吗?”
没有丝毫的犹豫,项海挺直脊背,用最标准的姿势敬了个礼,大声回答。
“是!我时刻准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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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浦码头,警车让出一条路,救护车风风火火挤进来。
黄涛盖着厚厚的毯子,躺在码头办公室的沙发上,捡回来一条命。
邢岳把湿衣服脱了,换上了码头工人的工作服,裹着自己的外套,也捡回一条命。
“邢哥,”张晓伟眼圈通红,“你知道吗,我这辈子,都,都没这么害怕过。”
屋里的每个人都心有余悸地沉默起来。
他们庆幸,也后怕,更明白谁都没有第二个选择。
邢岳抬手示意张晓伟过来。
可能是在冷水里泡久了,加上长时间闭气后又急速喘气,这会儿他的嗓子已经几乎说不出话来。
张晓伟在眼睛上抹了一把,低着头,来到他身边。
邢岳在他湿漉漉的脑袋上摸了一把,又按了按他的肩,最后拎起他的手,和他握在一起。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秦鹏领着几个白大褂,抬着担架,裹着冷风一股脑涌进来。
黄涛带着手铐,被送上救护车。邢岳跟了过去。
“邢队!”秦鹏一把拽住他,“坐咱自己的车吧!”
邢岳摇了摇透,凑到他耳边,哑着嗓子说,“我有话要问他。”
才直起身,又凑回去,“对了,向徐局汇报一下情况,他还等着呢。”
“另外,问问他,能不能把黄涛先羁押在分局,别送回第一监狱。就说是我说的。”
说完他拍了拍秦鹏的肩,转身上了救护车。
雨还没停,救护车顶着闪亮的警示灯,在风雨里穿行。
车里,黄涛躺在担架上,紧闭着眼,一动不动,只剩下胸口在微微起伏。
邢岳坐在旁边,等了一会儿,推了推他的胳膊。
黄涛缓缓睁开眼,眼珠朝这边斜过来。
邢岳把手机递到他眼前。
“我现在说话不方便,你也是。但是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能回答我么?”
黄涛的眼珠又动了动,然后轻轻点头。
邢岳就继续在手机上敲字,然后递给他看。
“是谁把你媳妇改嫁的消息告诉你的,狱友?”
黄涛摇头。
“狱警?”
黄涛继续摇头。
“管教?”
黄涛点头。
邢岳表情不变,又敲下第二个问题。
“施工人员换班的时间,你还留在外面,这是临时安排的么?”
黄涛点头。
“只安排了你一个人?”
黄涛摇头。
“你打伤了那个人,跟着施工队混出去的时候,有人查你们的身份么?”
黄涛仍然摇头。
邢岳咬了下嘴唇。
“你知道袁国平这个人么?”
黄涛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邢岳敲下最后一个问题。
“如果再把你送回第一监狱,你会觉得,自己有危险么?”
黄涛的眼睛一下子睁大,极力朝邢岳看过来。瞪了一会儿,又慢慢转回去。
思索许久,最后,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邢岳就收起了手机。